《宕机:做手术》
“别怕啊,我给你拉了额头和眼皮的一部分皮做个皮瓣,这样你的脸部皮肤就紧实了。你看,我免费给你做了个拉皮!”
正在手术中的主任说,我闭着眼,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他的语气是轻松的。
做手术的前几天我是不紧张的,三天前,是慢病站的检查医生通知我去医院拿结果,其实在拿到结果前我上网查阅资料,对照自己眉头长的“痣”的情况,大抵症状都符合,对自己的情况也基本把握了。坐到医生诊室时,看了诊断报告上的“基底细胞癌”几个字就不需要往下看了。医生简单说了诊断的病情后,我问他这类病一般怎么切,他说自己的医院没有做手术的技术,可以到省皮或是其他医院看一看。
拿了诊断结果回去的路上,感觉自己似乎是飘回去的。脑子里一直在飞快地转着几件事,儿子已经中考结束,接下来就是安心等待成绩和录取结果。家里一切也挺好,有母亲照看丫头,家务还有钟点工廖阿姨帮忙,基本也不需要操心。还剩下的是什么呢?
我说不清楚当时自己是处在一种怎样的心情下,虽然在网上查阅资料时,各个资料都在说“基底细胞癌”是一种恶性最轻的癌,如果经过手术切除干净,基本不转移不复发或很少复发。但这些表述都代表了背后可能存在的意外,再或者说手术切除的范围,我这种属于结节型基底细胞瘤,扩切范围也就是在周围3毫米内。但也有人一次切除不干净再进行二次切除的,眉头到眼睑就3厘米见方的范围,我的瘤到底会切除多大呢?这些未知的问题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随便想到哪一个都让我心里发毛。
回到单位之后,开始零零碎碎把手头的工作做个整理,身边的人和事都跟我前一天离开时没什么不同,但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态变了。好像有一只大手把自己狠狠地摁在地上,抬头看看身边的人,看看与往日无异的单位,这些都跟经过的每个寻常日子没什么不同,但当我的视线离开他们,反观自己,心又被狠狠地摁到最低处。
星期一拿回报告,咨询了医生一些手术的问题后,他说已经把我的情况传到了手术医院,我要做的,就是等医院排期,然后通知我去住院做手术。
星期四是这家医院每周的手术日,帮我做检查的医生推荐我到这间医院后,他们尽快地安排了手术日期,省得我在焦虑中再去其他医院排队等待。开始说这周没有空挡了,手术满了,最早要到下周。如果是下周也没有太大影响,我正好可以去省皮看一下专家号,看看诊断与治疗方案有什么不同。
省皮的专家号挂的是星期三上午,星期二下午就接到前一间医院的电话,约我下午两点半到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星期三一早做手术。
匆匆安排完单位的工作,中午赶回家吃饭,洗澡换衣服,再拿一下洗漱用品,就到了一点半。赶紧从家里出来,跟丫头说妈妈去一下医院,很快就回来,在小区打车直奔医院。
前面的手术会如何,手术是否会成功,一堆的未知数等着我。
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当天来住院的人很多,老年人为主,两点半到的医院,注册缴费完等着护士台量好体温血压,安排住下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半。
我的病床是一张加床,同病房的病友是两位阿姨,一位神情略严肃,一位神态慈和一点。
神情严肃的阿姨,在右耳前一寸左右的位置有个小小的缝线切口,问她,说是刚取了黄豆粒大的肉去做检测。做检查等待的滋味我刚刚体验过,不管好坏都是有个心在那悬着。另外一个阿姨从外表看不出是来做什么治疗的,相对看上去心情也平和些。
下午4点的时候,有两个年轻的医生来看我,是我的负责医生。女医生细致问了我一些病情,叮嘱了简单的注意事项。男医生拿来了几张需要签名的材料来,他说,我们医院做这个手术每年都有很多例,眼睑这一块的基本做完很少复发,当然手术都有一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这个是要向你说明的。我说,医生这些我都知道,实际上这个瘤不管怎样是要切的,晚切不如早切,我相信你们。
他说,明天你九点钟左右就手术了,要有个家属在外面等候,不一定有需要啊,如果有需要签字的时候他要在场。另外,明天你手术之后,脸上特别是眼睛上会贴很大的胶布,你行动会很不方便,要找个人来照顾你啊。这两点可是让我有点为难,切这个“痣”是跟老公商量好的,但他这一两年来一直提醒我去认真处理它我都支支吾吾拖延,所以这次前期的检查,还有检查的结果我都没有告诉他,该怎么找机会跟他说这个事呢?家属陪同手术的意义,应该也是其他人难以替代的,再说这个时候找谁来陪同手术都不合适。
医生离开后,我联系老公,要他请第二天上午半天的假,另外帮我看看能否后面的一两天找个人来照顾我。他不知具体事项,一口答应了。
5点时,一个风风火火的护工来带我出去做检查,跟我一起做检查的还有一位老人家,他也是第二天上午手术。他的爱人陪着他,先做心电图,然后做胸部CT,护工的手里拿着一堆资料,在带我们穿梭在楼层时,她忽而离开,胳膊上的资料也慢慢由厚变薄,等到最后接我们回病房时,资料也一并送完了。
这半年,经常到医院,每次看到的医院都是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上次在中医院,一个专门送病床担架病人检查的男护工说,去年新冠期间人更多,到处都是人,病房安排不下就安排在地上。这个病床的病人走了,立马有新的病人补充进来,姑娘,你知道走了的意思啊。知道知道,我想那段经历对于每一个在医院亲历的人来说,应该会终身难忘,他们也应该会自此对于生活对于人生有更多不同的感受。
两个月前,我还跟好友说,感觉工作烦 生活累的时候,去医院转转,会有不同的体会。
可是,医院是与健康时的我们几乎遗忘的地方,要不是有事,要不是不得已,谁会来医院呢?
晚上在医院订的餐,吃饭的时候病房里笑眯眯的阿姨来了一个看望的家属,好似是她女儿,大嗓门、热心肠,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单位里和家里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汇报讨论了一个遍,结论是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不会做事。基本说白话,所以我可以好奇时候听,不好奇的时候把耳朵竖一个屏障,自动隔音,对于不是乡音的语言,我有这个独特的技能。等她们母女饭毕,再喝了点茶,女儿便告辞回家了。
我女儿,就在这家医院上班。年轻的女儿离开后,笑眯眯的阿姨说。哦,阿姨好福气啊,现在这样的工作可不容易找到,是啊,我儿子在深圳,在银行上班。哦,阿姨一看就是好福气的人,果然是这样,真是羡慕您呐!
阿姨,您是来看皮肤的吗?是啊,医生说是湿气太重,我到了春天夏天就浑身痒,觉都困不着。
是啊,在广东,皮肤问题是个困扰很多人的常见问题。我有个同事,年纪很轻,每年都被荨麻疹困扰,苦不堪言,看了大大小小的医院,也没有彻底治好,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过敏源和可能会引发的环境,生活都小心翼翼。
那你来看什么的?阿姨问。
我来把这个小东西切掉,长了好几年了。我指指眉头,其实它已经长得很显眼了,而且经过了大半年来的反复刺激,它经常发炎出血,表面已经是溃疡状态。
哦,这个小,没事的,很快好。阿姨看了看,走出去散步了。
我把自己的东西在加床上收拾好,晚间也没什么事,6点到7点的样子,护士来给我打了一瓶点滴。给我抽了六七管血,然后留下取尿液和大便化验的各类用具。
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我一直有个认床的毛病,外出住宾馆,或者回家乡,甚至从家乡回来的第一个晚上,都是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好在,手术不大,就是眉头那么大块地方,不是大毛病,切了就行,不需要储备多少体力和精力,我安慰自己,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家医院好似在起床管理上没有其他医院那么严格,早上护士也没来赶着六点起床,把杂物都收拾到柜子里去等等,反而像家里一样,几乎任由你睡觉。这点在后面转病床时我也注意到了,之后我再想想,可能是因为皮肤科、湿气科的特殊性,大部分病人因为皮肤瘙痒或是各种问题,折磨得难以入睡,白天会有各种事情吸引注意力,到了夜深人静只能面对自己的时候,皮肤症状反而会更加明显,然后,又是个折腾的不眠之夜。医院可能照顾到特殊病人的需求,照顾到他们的睡眠,就几乎对起床时间不做硬性要求,挺好的。
早上吃过早饭,听前一天的男医生说一早可能要备皮。8点来钟,一个中年女医生带了查房医生走过来,先询问了两位阿姨的恢复情况,那位神情严肃点的阿姨一直说脸上皮肤疼,医生查看了她的情况,又小声叮嘱了一会。就来到我这里,你这个是怎么搞的呀?显然,她知道我的病情。医生很白净,微微笑的眼睛看着我。
我立马垂下眼帘,感觉像是小时候被班主任严慈相加地说了一顿。
老公被我忽悠来了,一个朋友陪他来的,估计是不放心这里的情况,另外,还有个小姑娘,老公请她来帮忙照顾我。
没法再瞒他,我大致说了医生的要求,和前后检查的情况,但一直没有提那个字,因为我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他身后的朋友去年暑假中风,现在基本恢复良好,我说得含蓄,估计他在医院呆了大半年,能够听出端倪。
9点半左右,有个医生过来喊我们去准备手术,她说先切我这个,昨天一起检查的老人家先打了药准备一下,我做完再到他。
跟着医生到下面四楼手术室,老公他们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我跟着医生进去,先在外间交接,然后换鞋戴防护帽。等着医生带进里面的手术室,隔了没几分钟,一个瘦小的年轻医生出来,领我进去,里面沿着走廊有七八间手术室,一会就见手术大夫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出来进去。小姑娘让我在第二间手术室门口椅子上坐下等待,她开始负责按照安排调配病人和手术大夫,我一边观察着一边猜测谁一会帮我做手术。
约摸二十分钟后,第二间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男士,衣服有点旧洗得有点发白也有点皱,他微微躬着身子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没说话。
医院里有很多这样负责运送担架和病床的护工,可能他也是其中之一,可能也是好奇,看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手术,或者纯粹没看我,就是站在这休息一下吧!
“你这个是什么时候长的?”他开口问我。
哦,16年开始长的,一开始很小,透明的,不痛不痒。19年开始变大,会破皮发炎。已经解释了很多次的话,我随口说。
嗯,你这有点不好办呀。眉头这个位置不好切,切得不好把你眉毛切没了,就不好看了,而且,也要注意眼皮的形状。我们两个人研究了很久你这里怎么切,还没想好。他摇摇头,走到跟进门的地方,那边有一排办公桌,可能是他们在手术室的简易办公室。
哦,我才意识到他可能是给自己做手术的医生!不过他已经走开了,我也不好追上去问。
过了一会,隔壁手术室出来一个年轻医生,高高个子,爽朗的大嗓门。小张,你来一下,听他出来,刚才的医生喊他,听口音,年纪大的医生像是西北人。你来,把电脑上这几张图片拍一下,嘶,这个有点复杂,啊?
在医院里,我最怕听到医生带有疑惑的“啊”字,估计不仅是我,所有的病人都怕。
过了大概六七分钟,他们商量好了,往这边走过来了。西北医生走到我身边,来来,挥手招呼我进去。
手术室不大,相应器具也好似没有那么复杂,在手术床上躺好,盖好绿色的布,露出眼睛和额头部位。
“你可以呼吸吗?这次打的是局部麻醉,如果手术当中有不舒服的话你要说,啊”“好的医生,我剖过两次肚子生小孩,都懂的,局麻的话我可以说话告诉您的。”
打完麻醉,听那个嗓门大的医生和一个温柔的女医生在商量打点。
好像要画四边的点,为一会手术标识切除的范围,听到他说,3毫米,4毫米,应该跟我网上看的算法差不太多。还好,没有说把我额头到眼皮,鼻梁上的皮都掀开,跟那样相比,还是不错的,我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画好了?好,我来看看。西北医生回来了。
你小子,画这么大干什么?人家姑娘家的,画这么大,眉毛,眼皮都切掉了,后面怎么弄?
可以化妆嘛!用粉涂,再去纹纹眉,盖得了的!语气真的像被老师训的调皮学生。
你看看,这是皮肤松弛状态下画的,你看看绷紧了有多少,都去到一公分了,还3毫米。
大嗓门没说话,好像溜出去了。
西北医生重新拿笔打点,边打边说,我尽量给你不切太大啊!你这个部位很重要,影响美容。姑娘你不是广东人吧?啊,我是江苏人。江苏哪里的人?我是南通人。
哦,南通的,南通是不是有个濠河啊,我以前在那里开过会。
濠河,我刚开始工作就在濠河边上。
哦,那么巧!
说着话,感觉到眉头已经划开了,很快像是有个小镊子在往外捏东西,有时再刮几下。过了没几分钟,我已经搞清楚了,西北医生是这里的主任,几个年轻医生好似是他的学徒。主任揪住我额头上两块皮,后来又揪住眼皮上一块皮说,你们看从哪里做皮瓣,这个缝合的切口会小一点。说着,把额头右侧那块松开,就这样吧,这样缝合的伤口最小。
我知道,这到了最难的部分,做皮瓣,研究缝合方法。
这个时候,医生的一个决策,就决定了我将来额头上会顶着一个怎么样的疤痕去生活、工作。
想想也知道,长的瘤有一公分直径,挖出去后,额头部位的皮肉本来就薄,这部分皮需要有其他地方的皮来补充,从哪个方向拉这块皮涉及到皮肤的走向,会不会影响眉毛和我眼睛的形状,哪一点考虑不到,以后这部分的五官就会变形。
所以,医生们像缝布娃娃一样,一边缝到一处就细心商量,商量出一个最合理的方案。
大概二十分钟,填补的皮瓣找好了,里层的皮肤缝合完毕。
“好了!现在做外层的缝合,做绣花功夫!”刚才站着的主任似乎坐了下来,感觉一边缝一边观察,仔仔细细又缝了二十分钟左右。
主任,你看这里!
这里根据她皮肤的走向,以后会长平的,这里没事。
哇,主任,这里的这个三角形你是怎么想到的,这样处理就基本把皮肤缝平了,太厉害了!
这里是不是还有一点?
嗯,这里要处理一下。
我估计我切完瘤的眉头就像一个破了的窟窿,既要把这个窟窿补上,又要照顾到旁边的五官不受影响,旁边的皮肤牵扯不能太多,将来形成的疤痕又要最小化。
就这样,这里修修,那里补补,手术足足一个半小时后,医生说,好了,都平了吧。
然后用一块湿足了水的纱布把伤口盖住,再用两条黏性很足的胶带呈X形在脸上贴住,紧紧压住了胶布和上半张脸。
好了,我们现在已经是确保伤口最小的原则给你缝好了,以后如果有不舒服的情况要及时告诉我们。女医生加了我的微信,告诉我。
到这里,最重要的部分,手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