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用乐师周邦彦（5）

今天解析我筛选周邦彦的最后一阕词《瑞龙吟》。

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

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

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章台路：代指妓女聚居之地。试花：形容刚开花。愔愔（ yīn yīn ）：幽静的样子。个人：那人。乍窥门户：宋人称妓院为门户人家，此有倚门卖笑之意。浅约宫黄：又称约黄，古代妇女涂黄色脂粉于额上作妆饰，故称额黄，或者说黄色的眼影粉，因宫中所用者为最上，又称宫黄。约，指涂抹时约束使之像月之意。浅约宫黄即轻涂宫黄，细细按抹之意。前度刘郎：指唐代诗人刘禹锡，兼用刘晨天台山艳遇故事，此指作者故地重游。旧家秋娘：这里泛指歌伎舞女。《燕台》句：指唐李商隐《燕台四首》题诗，此指赠诗。露饮：纵情畅饮。东城闲步：用杜牧与旧爱张好好事。事与孤鸿去：化用杜牧诗“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官柳低金缕：柳丝低拂之意。官柳，指官府在官道上所植杨柳。金缕，喻指柳条。

瑞龙吟：三片一百三十三字。前两片各六句，三仄韵；后一段十七句，九仄韵。

词意：

梅花将残，桃花新发，我来到烟花巷陌寻访熟悉的院落。那儿寂静无声，只有重新回到旧处的燕子，在忙着筑巢定居。

黯然伫立，不禁想起初见时她娇小玲珑的可人模样。

那是一次清晨的偶遇。

我路过这里，她恰好倚门而立：额头上抹着淡淡的宫黄，眉眼间笑意盈盈，还有抬袖遮风的妩媚风姿。

如今故地重游，访邻寻里，才知道与她同时歌舞的女子，只有她一人维持着往日的声誉。

忘不了曾经为她倾心写下的诗词歌赋，可如今的她，又陪伴着谁，在花园欢饮，在东城漫步潇洒？

昨日旧情早已随孤鸿远飞，了无痕迹；追忆往事，尽是满腔的离愁别绪，连官道边的柳枝全低垂着，仿佛也在为我深深叹息。

天色向晚，我策马而归时，小雨纤纤，滴落路边的池塘，漾起圈圈涟漪。再看令人心碎的院落，满地狼藉，门帘上也粘附着随风飘来的团团柳絮。

这是一首访旧感怀之作。

周邦彦曾经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神宗时颇得赏识。神宗驾崩，高太后掌政，复用旧党，周外放庐州，羁旅荆江，游宦溧水，直至哲宗亲政，他才得以还都。此时，虽说新党得势，但完全背离了之前变法图强的宗旨，一味勾心斗角，做着攻讦他人的勾当。上述作品，据说就是写他回京后访问旧友时的复杂心情。

当然，我更倾向于这是一首怀忆昔日恋人的普通情歌。

乍看这首词，就让人联想起崔护那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接下来又出现个“刘郎”，一些评注认为是敢作敢为的斗士、唐代顺宗时的革新派人物刘禹锡，理由之一是他在《再游玄都观绝句》里写过“种桃道士归何处，前途刘郎今又来”之句。

但按我的想法，周邦彦岂可与刘禹锡同日而语？

以周的个性、身份以及境界，他不过一介御用文人，哪里有一丝刘的刚烈、无畏和倔强？因此，此处的“刘郎”，不过天台山偶遇仙女的那位罢了。

所以，全词抒写的只是抚今追昔、物是人非的感叹，如周济所说的“不过人面桃花，旧曲翻新耳”。

这部作品最能代表周邦彦的词风，一向被认为是周词的压卷之作。

词文在层层铺叙中依次展开，融抒情、写景、怀人于一体，含蓄婉转，妙笔生花，令人目眩神迷，应接不暇。

对，应接不暇！

此刻，我的眼前恍惚出现了一个老者的身影：他长须飘飘，身着长衫，戴着一副宽边的老花眼镜，拖着长长的尾音，抑扬顿挫地吐着字正腔圆的字句。在貌似儒雅的严肃刻板中，他努力卖弄着他说话的技巧、行文的修辞以及学富五车的博学......

时间一长，给听众的感觉，自然了无新意索然无味。说到底，这都取决于老夫子的心胸格局。

人的境界决定了作品的境界。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三变那种如浮萍飘蓬般的浪子生涯，周没经历过；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锥心泣血似的天问呐喊，他无法体会；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邂逅凌波微步的女子后产生的那份莫名的闲愁，他何曾领略？

更不用说苏子“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那份豪迈，欧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那种浪漫以及王雱“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那丝相思深情！

因此，文字再优美典雅，章法多么缜密严谨，典故层层叠叠，音律和谐无比，但血肉不丰满，激情不丰沛，势必刻画不出鲜活生动的形象，作品自然就苍白无力了。

但作为一介御用文人、乐师，我又何必过于吹毛求疵？

好在他的词作解析到此，该跟他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