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松子｜六毛加六毛，一块二吧
你六毛，我六毛，咱俩一块二！这是麦小丫天天冲着哭鼻子的毛六毛哼的小曲，哼到曲终人散，却是麦小丫站在大太阳下哭成了傻逼模样。
九松子｜六毛加六毛，一块二吧
1.郎骑竹马绕青梅
那份小馄饨一块二，总共十个，麦小丫一口气呼噜呼噜地吞了八个，留下一碗汤和两个破了皮的小馄饨。
毛六毛用勺子捞了捞汤底，划拉了半天，只有破碎的馄饨皮，还有一点点黑色的紫菜粘在白瓷儿勺子上。毛六毛抽了抽快流进碗里的清鼻涕，哇得大哭起来，泪水沾满了长长的睫毛，这时麦小丫便哈哈大笑，看着毛六毛就着鼻涕喝光了汤，然后刮擦粘碗底儿的馄饨皮。
那些没雨的日子里，阳光像是洋娃娃，暖融融的。麦小丫总问她娘要七毛，毛六毛问他爹要五毛，两人凑齐一块二，听到窄窄的巷子里吱吱哇哇的三轮和苍老的卖馄饨的叮咣音时，便流着哈喇子冲出去。
麦小丫揣着七毛钱，放一个钢蹦在毛六毛手上唱道，你六毛我六毛，咱俩一块二！整好！
馄饨上桌，麦小丫抢过碗和毛六毛说:“我先吃，剩五个和汤都是你的。你赚了。”毛六毛一听，狠狠点头。
回回，都是麦小丫吃了八个，毛六毛哭着鼻子喝完了汤然后说麦小丫是大屁眼子。毛六毛想通了一个道理，下一回他要先吃。麦小丫同意了，毛六毛刚舀起第二个精致的透明的小馄饨。麦小丫已经抢过碗，在毛六毛酝酿梨花雨的时候，吃完了馄饨喝光了汤，最后把碗扣在了毛六毛的锅盖头上。
2.最是美好一块二
麦小丫揽着毛六毛的肩，俯视着小脸通红，睫毛眨啊眨，鼻子溜丢的毛六毛，大吼，喂，六毛，下课吃馄饨去？
毛六毛吞吞口水，摇头。双手搓着口袋，轻声细语，小丫，我只有一块钱，不够，我，我……憋得冒出了鼻涕泡，然后哇的一嗓子，吓得麦小丫躲了一尺远。
麦小丫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蓝绿色的两块，敲了敲毛六毛的西瓜头，笨猪，加上我这两块就够啦，下课到我们班找我，不来你试试。
那时麦小丫五年级，毛六毛三年级。毛六毛只小麦小丫半岁，却低了她两级。
麦小丫总把毛六毛拉到怀里，然后将额头抵在毛六毛的头顶上，嘲笑他，喂，六毛，你长得真矮，你肯定长不高了。
毛六毛脸色一僵，开启换脸模式，自带降雨功能，还有黑黢黢的雨刷。麦小丫每回看到这一幕，很开心，能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欺负毛六毛是一件惬意的事儿。
馄饨摊的阿婆，总会在白瓷碗上套个塑料袋，往里撒上虾米皮，盐，味精，小葱花还有紫菜，然后浇一勺汤，盛上二十只馄饨。
照例，麦小丫先吃，剩了八个往毛六毛面前一推，大义凛然道，给你留八个呢，哭啥！爱哭鬼。毛六毛又吸溜着鼻涕，乌拉乌拉的哭，嗦嗦嗦的喝着汤，嚼着破了皮的小馄饨，其中还有俩没陷儿。
3.
麦小丫留级到毛六毛班上的时候，麦小丫的爹妈正闹离婚，原因看似是毛六毛的爹和麦小丫的妈搞在了一起，实则内情并不是这样。
毛六毛跟她解释，麦小丫打死不信。
她恨毛六毛的爹毛峰，便冲着毛六毛狠狠地骂，你爹这个碧池，勾引家庭妇女不说，还破坏我们家庭，你跟你爹一个货色，对不起你天上死去的娘。
毛六毛不语，默默的将饭盒放麦小丫桌子上，转身走了。麦小丫一挥手，啪的一声，将快到门口的毛六毛的目光拉了回来。
白瓷儿地板砖上的小馄饨，各个都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虾仁，空气中弥漫着鲜美的味道。这距离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馄饨的日子过去了五个月。
毛六毛默默捡起塑料饭盒，将地上的馄饨扫进垃圾桶，才又转身走了。
麦小丫自此不理毛六毛，但是她妈到底在她哭闹寻死绝食闹自杀的情况下嫁给了毛六毛的爹。从此她多了一个弟弟，万般恨的弟弟。
4.
麦小丫的叛逆跟青春期的坏孩子一样，逃课，打架，跟着一帮小混混喝酒抽烟。
十六岁的年华，她尝遍了所有大人不让做的事情，包括怀孕。
刚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麦小丫奔溃了，她拎着斧子就去找小混混算账，一斧子挥过去没碰到小混混一根毛，自己却砍伤了脚。小混混丢给她五张红色的钞票，骑着没有牌照的骚红色摩的呜的离去，只留下风中的话，咱们只是玩玩而已。
当毛六毛气喘吁吁的赶到这么偏僻的墙根时，麦小丫已经停止了哭泣，呆滞的目光瞪着冒着血的左脚，白色的裙摆上红的吓人。
“小丫，小丫，你还好吗？”毛六毛背起麦小丫疯狂的往街上跑，不停地晃动着后背一动不动的人。
“小丫，你听我说，咱去找医生看看脚，你别急，脚好了，我带你吃小馄饨，包着虾仁的，还有裹着皮蛋黄儿的，你说句话，你不说话，我着急，我又要哭鼻子了啊，小丫，小丫……喂，出租车，出租车，我们去医院，最近的，快点。”
“小丫，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啊，你别不说话，这样很吓人，小丫。”
“你……滚……”
麦小丫吐出两字，突然癫狂起来，出租车开得开得飞快，她硬是要打开车门下车，毛六毛紧紧的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乱动，麦小丫埋头就是一口，毛六毛的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但就是没松手，等麦小丫抬头，毛六毛的右手上印着上下八个整齐的牙印，还渗着血。
“啊啊啊，我下车，我不要去医院，啊啊，毛六毛，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毛六毛伸出大手勾住麦小丫的脖子，将她的头埋在了他的胸前，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小丫，看你这样，我难受，我真的难受，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到底怎么回事，那混蛋将你砍成这样是吗？”
麦小丫疯狂摇头，眼泪一股一股地涌到毛六毛的白色校服上，嘴里叨叨着不是，不是，毛六毛，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高八度的怒吼将出租大爷都吓了一跳，麦小丫吓得停止了哭泣，定定发呆，随后心如死灰道:“毛六毛，我怀孕了。”
5.
在最为关键的分班时期，为了照顾堕胎的麦小丫，毛六毛请了一周的假。
麦小丫照例不理毛六毛，每天就是默默地睡觉，默默地吃饭，再默默的睡觉，她不说话，一句也不说。
毛六毛买了她最爱的馄饨，麦小丫一眼不看，生生的啃着凉馒头，毛六毛给她下载了她最爱的欧美电影，她偏要看讲着怎样喂猪的CCTV2，毛六毛给她带了学习的课本，并将笔记工工整整的放她面前，麦小丫瞅也不瞅一眼将毛六毛的笔记本扔进垃圾桶，撕掉了自己的教科书。
麦小丫出院回到课堂时，不见了毛六毛。隐隐约约从八卦口中知道了毛六毛被通报批评等着开除学籍的消息，惊愕一下，随后恢复自己漠不关心的状态。
麦小丫破天荒的回了趟家，自高中能住校起，麦小丫便再也不着家，生活费都是毛六毛带给她。
回到陌生又熟悉的巷子，恰好飘过一场秋雨，巷子的青石板上冒着绿色苔藓，滑溜溜的，边上儿的竹子挂着水滴，绿的刺眼。
母亲和毛峰不在家，毛六毛鼻青脸肿的窝在沙发上看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白皙的皮肤上淤青看得清清楚楚，嘴角还挂着黑乎乎的疤。
“小丫，你回来啦，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馄饨？”
话音未落，人已经站在厨房，煤气已开，小铝锅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麦小丫坐在桌前看着厨房里的人，不言语。
高了，瘦了，小时候肉嘟嘟的脸颊也凹陷下去，比她高了有半个头，篮球队里总有毛六毛的身影。骨节分明的手指，运球抢球都是那么灵活。
冒着热气的小馄饨熏着麦小丫的双眼，雾气蒸在眼镜上，突然很想流泪，然后泪就一滴一滴从镜片滑落到碗里，嘴里咸咸的，一口一口的嚼着精道的馄饨，直至最后一口汤。
她突然记起，她将空馄饨碗扣在毛六毛西瓜头的日子。
6.
麦小丫搬回了家，毛六毛开心的不知所措，帮着张罗着学校宿舍的物什，麦小丫像是变了一个人，少言少语，安安静静。
毛六毛发着狠地逗她开心，自麦小丫说了一句，篮球打得不错。毛六毛天天拉着麦小丫去篮球场，花式运球，三分投篮，更加手到擒来。
麦小丫依旧沉默寡言，倒是对学习上了心。毛六毛自主的成为她的家庭教师，补英语数学物理化学，麦小丫听不懂也不会求毛六毛再讲一遍，她只是客气而又礼貌的说声谢谢。
高考前的一个月摸底考试，毛六毛提前交卷，守在麦小丫班门口等她出来。麦小丫一出来，毛六毛拽过她飞奔下楼，飞奔出校园，路过挺拔的杨柳，吱吱乱叫的蝉，跑过一个糖葫芦摊儿，飘走一个老冰棍的叫卖，最后停在了小学学校后街的馄饨店前。
“阿姨，一碗馄饨，多点香菜，多点紫菜，再多点汤。”
“小伙子，你咋不多点馄饨呐。”
店里一片哄笑，麦小丫捂着咚咚直跳的心脏打量着这家馄饨店。毛六毛拿出湿纸巾很自然而然的帮麦小丫擦掉额头的汗。
端馄饨的阿姨笑眯眯:“小伙子，对女朋友真好哟，好样的。”
“阿姨，她是我姐，不是女朋友，嘿嘿嘿。”
麦小丫听见姐，立马心跳停了半拍，有种细密针脚一针一针被缝纫机压过的疼，噬骨食心。
“小丫，你先吃，我吃你剩下的。”
麦小丫起身拿了个碗，轻轻道:“一起吃吧。”
“不，你先吃，剩下的我吃。这家馄饨是咱小时候吃得那家，以前是奶奶在巷子里吆喝着卖，这家店是奶奶的媳妇杨阿姨开得，手艺和味道都是一模一样的，你快尝尝。”
麦小丫拿过毛六毛递过来的筷子，夹起一个含嘴里，嚼着嚼着，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叮叮咚咚的瓷碗撞击到内心深处，俩人牵着手欢天喜地的哼着，你六毛我六毛，咱俩一块二，买馄饨去咯。那时的毛六毛总哭，个头小小的，胖乎乎的，因为没有妈妈的爱，她很喜欢麦小丫的妈，一哭就扑到她怀里，麦小丫就做鬼脸，叫他哭鼻子鬼。
麦小丫剩下半碗推到毛六毛面前，毛六毛又推回去，“再吃俩，你再吃俩。”
麦小丫勉强地吃了两只，毛六毛才开心的呼啦呼啦地吃完，又吸溜吸溜地喝完汤，脸上漾着开心而满足的笑。
7.
麦小丫考到了省外的二本，毛六毛以高分跟了过去报了二本边儿上的不怎么好的一本。
大学的生活清闲很多，毛六毛经常去找麦小丫吃饭，不管她的课上到多晚，毛六毛都尽心尽力地等着。
那个城市的馄饨很难吃，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味道。毛六毛为了给麦小丫亲手包一碗自己做的馄饨，大学伊始就进入学校餐厅打工，和餐厅的师傅们都混了脸熟。
和师傅们打了个照面，找了个下午时间，他买来了肉，虾仁，葱姜蒜和馄饨皮，在厨房里剁起了肉馅。值班的厨子们惊愕地看着晶莹剔透的色泽嗅着馋人的味道，不停地吞吞口水，趁毛六毛不注意偷偷夹走两个，烫的舌尖起泡，打呼，“好吃好吃。”
“毛六毛，你不用为我这样。”
麦小丫夹起馄饨，吃了一个，味道好极了，不亚于杨阿姨的手艺，可是，她不愿毛六毛这么付出，她的任性，毛六毛为她埋了无数的单。
从和毛六毛一刀两断开始，毛六毛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不离不弃，她叛逆，他为她收拾烂摊子，她喝酒抽烟，他替她背教德育处黑锅，她怀孕，他陪她堕胎还打了混混报了仇，却落得挨重处分的下场。就连考大学，他都为了她报考低于成绩接近五十分的学校。
“毛六毛，真的，以后不用管我了，我妈和你爸结婚，我爸妈离婚，不怪毛峰，也不怪你，是我自己作。”
那天以后，麦小丫再也不理毛六毛，哪怕他寸步不离的跟着麦小丫到女生宿舍门口，麦小丫也不理他一分。
“小丫，你要是再不理我，我死了，你就再也听不到我声音了。”
麦小丫在黑暗里站住，只有那么两秒，泪流满面，打开门禁，身影消失在楼道深处。
8.
毛六毛真叫自己言中了，暑假刚开始，酷暑的日子，都燥热难耐，在低温空调房里，他高烧不退。
拿着一纸医疗书，麦小丫在大太阳下哭成了傻逼，泪水止不住，一点也止不住，心痛得要死，那个爱哭鬼毛六毛，那个会笑着拉住她裙摆的毛六毛，那个替她背债的毛六毛，那个天天逗她开心的毛六毛。
现在，躺在白色病床上，脸白成一张纸，呼吸短促，头发越来越稀疏，毛六毛让麦小丫给他剪掉，麦小丫抖着手，一撮一撮的剪下来放进了封口袋。
毛六毛打趣:“小丫，别抖，你给我剪破了，我可止不了血。”
麦小丫看着左一剪子右一剪子凹凹凸凸的头发，心里难过得要死。为什么，为什么，不惜命的是她，抽烟喝酒打胎的是她，纹身吃安眠药的也是她，一天可以三顿不吃饭饿得胃疼的还是她，就算要惩罚，上天应该惩罚她，而不是优秀的毛六毛。
最为不甘的是，毛峰与毛六毛的骨髓不匹配，他的叔叔们也是，救毛六毛的希望只有寄托在新孕育的生命上。
当他们共同的弟弟还有两个月要出世的时候，毛六毛再也撑不下去了。进ICU之前，毛六毛已经说不出话，他耷拉着眼皮子，脸颊凹陷，整个人都萎缩成了枯骨，他颤抖着嘴唇，交给麦小丫一个U盘，一把钥匙，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
自此，再也没出来。
9.
“麦小丫，馄饨的配方在U盘里的第二文件夹，你要是想吃了，就自己学着做做。”
“麦小丫，我要是死了，你就忘了我，忘掉你六毛我六毛，咱俩一块二的顺口溜。忘不掉也要逼着自己忘掉。”
“麦小丫，第一个文件夹都是你的照片，原谅我，偷偷的拍了那么多你。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大笑着骂我的样子。”
“麦小丫，最后一个文件夹是我录的视频，你要看，一定要看……”
“麦小丫，再不要任性了，你无法再承受一次男人的伤害，找个好男人，安稳的过日子，懂吗？我管不了你了，你要自己管自己。”
“麦小丫，我死了，你们别难过，我得灵魂会偷偷跟过来，在弟弟出生的那天，我投胎过去，因为来生我还做你弟弟啊！”
“麦小丫……”
10.
分娩的那天，麦小丫死死的守在产房门口，看到婴儿肉乎乎的脸颊，麦小丫的心波澜壮阔，那婴孩儿像极了百日照的毛六毛。
麦小丫破天荒的主动和毛峰说了话，还喊了声爸，她希望这个孩子叫毛六毛。
小小的毛六毛会说话的时候，天天跟在麦小丫屁股后面，抽着鼻涕，“姐姐，姐姐，馄饨，吃馄饨。”
声音像极了毛六毛，仿佛听见毛六毛抽鼻涕，哭着喊他大屁眼子。
你六毛，我六毛，咱俩一块二！
11.
小毛六毛八岁，麦小丫步入了结婚殿堂，丈夫是个居家过日子的温柔男人。
结婚当日，小毛六毛从她闺房的床底掏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姐姐，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穿着白色婚纱的麦小丫打开锈迹斑斑的盒子，里面一对银色的戒指滚了出来，内壁刻着:
毛六毛爱麦小丫一生一世，白首不分离！
为什么，为什么，毛六毛，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
麦小丫冲出门跑到毛六毛曾经的房间，一切不变，她抱着笑得人畜无害的毛六毛照片低声哭喊:“毛六毛，我听到你叫我姐的刹那，我的心已经碎成了筛网，无法复原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能为什么呢，还不是怕你有负担。我只要你全心依赖我，只要你点着脚尖轻盈的走路就好，所有的伦理道德，我不忍你背，若是我活着，我也会这么做，你懂吗，麦小丫？
阳光透过窗打在她漂亮的发型上，麦小丫再一次，在阳光下哭成了傻逼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