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是做出来的——舒生读《论语》第一百三十三
儒学历史上有个鹅湖之会,发生在宋淳熙二年(1175年)春天。当时吕祖谦访朱熹至武夷,二人共同读周、张、二程书,编辑《近思录》。后来朱熹送吕祖谦至信州鹅湖寺,吕知道朱熹、陆九渊二人在理学观点上有分歧,就想调和统一,所以约陆九龄、陆九渊来鹅湖一会,共同讨论学术问题。这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鹅湖之会”。鹅湖之会上,二陆主张先发明本心,然后加以博览,认为本心之性千古不变,明心功夫终究久大;朱熹则主张通过问学致知的方法,先博览而后归之约。双方各持己见,陆九龄、陆九渊并赋诗明志,讥讽朱熹格物渐修功夫为“支离”,总不免要泛观。这引起朱熹的不满。双方辩论三天,观点始终未得到统一。与会的还有临川太守赵景明,及所邀刘子澄、赵景昭(《陆九渊年谱》),另据《宋元学案》,陆氏弟子朱亨道及其兄朱济道也参加了此会。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畔”通叛,弗畔,就不是不叛道。孔子说:君子广博地学习,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古文一个字有很多意思,这里的“文”是个含义极多的字。“文”的最高境界是尧之德的“钦明文思”,尧的文是“经天纬地”。孔子所谓的“文”当然不限于读书,凡是天地间的规律和理论都叫文,天有天文、地有地文、人有人文,水也有水文。孔子时代,文之种类、范围已不断扩展。先是阐释六经而成一家之言的诸子百家,后来又有诗赋文学,还有西域传来的佛教典籍。文明繁荣以文的繁荣、多样为标志。孔子在前文就说过: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博学于文才有人文。孔子生活的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实现了一大突破,在古代希腊、中东、印度和中国,几乎同时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思想家,中国的孔子、孟子,印度的释迦牟尼,波斯的琐罗亚斯德,巴勒斯坦的先知,希腊的苏格拉底……他们对人类的一些根本问题提出了独到的看法,并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文化传统。而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世界几大文化模式——中国式的、印度式的、西方式的,大致同时确立起来。孔子看到了文的繁荣大趋势,深知不学习无法跟上文明发展的脚步。所以他把好学作为自己最突出的“德”。
好学到底学什么呢?广泛学习前人的典章文献。学习要聚焦,也要广博,不广博就不能触类旁通、融会贯通。用华杉老师的说法,触类旁通就是在同一个类别、同一个领域,说同一件事,也要读很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甚至不同立场写的东西,都读过了,才能把这件事弄明白,搞透彻。融会贯通呢,就是把不同领域的事,贯连起来。当然,这都指向于学习的领域要广博。因为孔子时代的学问主要还是集中在今天讲的社会科学领域,所以见多识广很重要。所以君子要对人、对社会、对万物有比较深入、完整的把握,由此才能“下学而上达”。
不过,如果把好学放在今天来说,仅仅是博学还是不够的,还需要精进,既博又专。要区别知识的学习和价值的学习两种类型。我们身处信息海量涌现,资源异常丰富的“浪潮之巅”。对于知识的学习,再去用以往的理念和方法,认为学习是好事,什么书都想看的“开卷有益”式的学习,只要有用就学的“技不压身”式的学习,看到有趣的资料就保存下来的“知海拾贝”式的学习,看到好的文章就攒下的“万一有用”式的学习等,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了。究其原因,是因为我们已经不知不觉从知识稀缺时代,进入了信息过剩时代。
当然,这样要求古人是不对的,好学要与时俱进,但与孔子提倡要“博学于文”的初心丝毫不相悖。无论知识是稀缺还是过剩,不学习永远是自绝于文明、自绝于创新、自绝于进步。在古人看来,学习需要广博,所以要读万卷书;更需要知行合一,行万里路。尤其是生命之学、立身之学,更是要身体力行,不断提升自我生命层次,构建自己的价值体系。博学于文的同时还要约之以礼,文在我身外,礼见我之身。这也是孔子教学育人的重要方法,颜回就说过: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开篇所说的朱陆之争,争的就是“道问学”与“尊德性”孰轻孰重的问题。朱子侧重“道问学”,主张“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陆九渊侧重“尊德性”,强调为学当“先立乎其大者”“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其实,在孔子那里,道问学和尊德性是相辅相成的,并没有孰轻孰重之别。《中庸》说: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博学于文,是道问学,可以致广大,约之以礼,是尊德性,有助于尽精微。
回到当下,“博学”的人多,“约礼”的人少。在孩子的培养上也是这样,更多关注的是学习成绩,而很少去培养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即使培养后者,也是功利化的学习,为了什么而学什么,离开了教育是培养人的初衷。好在现在从上到下都开始重视这一问题,虽然用的还是考试考察的方式,但“礼”的内容也越来越多进入了学习的“菜单”,尤其是对传统文化和历史典籍的重视,在分数比重和试卷设计上都有所体现。如果这样的趋势能向着知行合一的方向,脱离资本运作的异化和“学为考”的循环,恐怕能起到更好的效用。
顺便说一句,“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校训。学问与做的统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