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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謀生在尖沙咀以東

2018-07-14  本文已影响837人  玛格丽特姑姑
01

我必須馬上找一份工作。

百萬房貸,屬於大衛,也屬於我,因為房產擁有人,有他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

只是打開報紙,看來看去,沒有一份工作是我能做的。

在香港我是三無:無學歷、無技術、無任何工作經驗。

我的大學文憑在香港等於廢紙一張,沒有任何認受性。

有一天我突然眼前一亮,有一間酒店請打掃房間的服務員,要求十分簡單:懂英語,刻苦耐勞。

我什麼也不會,但我想我的英語還不錯,我以前背過的新概念英語現在或許可派上用場。

至於刻苦耐勞,這個并沒有數據性指標。

我去了酒店面試,是在尖沙咀東的一間五星級酒店。

首先,他們用英語和我交談,我對答流暢,英語測試我通過了。

接著,他們要我介紹自己。自我介紹是面試必出題,我在家已練習了很多次。我想,我應該圍繞招聘廣告上要求的“刻苦耐勞”這個主題來說:

“我出生在中國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很小我就要幫父母干活,我九歲就開始下田勞動……”這樣說應該足夠表現“刻苦耐勞了”的精神了。

接著,面試官問:“為什麼你大學畢業後至今都沒有去工作呢?能簡單說說這些年你的生活情況嗎?”

對這個問題,我猝不及防。

“嗯,這個……”我腦子飛快地旋轉。

“嗯 是這樣的……”我深呼吸了一下,鎮定下來,慢慢地說道:

“大學畢業後我結婚了,後來生了孩子,為了更好照顧和陪伴孩子,我放棄了所有的工作機會和個人事業發展。我覺得作一個母親,就是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事業。”

主持面試的男人連連點頭,表示由衷贊許。

還好他沒有留意到,我的兒子是在大學畢業後第五年才出生的,如果他再追問,孩子出生前的那五年你在干什麼,我必定無言以對。還好,他沒有再問。

面試官當場就對我說,三天後來上班。

我找到了在香港的第一份工作,一間五星級酒店打掃房間的服務員,月薪8400元,正好相當於每月要還銀行的貸款額。

02

五星級酒店打掃房間,果真是一份極需要“刻苦耐勞”的工作。

每天九小時工作,午餐時間也在內,打掃十六間房。酒店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也許當時的地價還不貴,所以房間很大很大。

除去吃飯時間,每半小時必須完成一間房間的打掃:倒垃圾、換床單、洗用過的一切杯子、洗浴缸廁所,換毛巾、抹塵、吸塵、補充房間用品。

而其中有一半房間是双人大床,那張床極大極笨重,要先把整張床拖出來才能換床單。

我的双臂和腰都比較纖細,跳舞的時候能舞動自如,但用來拖那張笨重的大床就沒有任何優勢了。

彎下腰,深吸一口氣,再一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隨著“嗨”的一聲,那張大床就拖出來。

輕快柔曼的音樂嘎然而止,跳的再不是優雅的探戈,也不是輕快的喳喳,更不是柔媚熱烈的倫巴。背景音樂突然變得沉重,燈光漸次黯淡,我的人生已經奏起了新的音樂,作為一個跳舞愛好者,我必須調整腳步和舞姿,隨著節奏,跳新的舞。

我剪掉了長髮,留著齊耳頭髮,和客房部其它女同事一樣。

我穿著黑布鞋,推著笨重的做房車在酒店走廊費力地移動,車子上堆滿了布草,擺滿了卷紙、糖包、咖啡包、茶葉包,就像一個流動的雜貨攤。

每間房打掃完,領班都會進去檢查一遍。

“瑪格麗特,請跟我到xx房間來一下。”如果他在打掃過的房間地板上發現一根頭髮,他就會走過來這樣叫我。

我只得放下手中的活,跟著他慢慢走到走廊另一頭的房間,他打開房門,將地上那一根遺留的頭髮指給我看。

我就彎腰撿起那一根頭髮。這根不慎遺漏的頭髮一去一回,就花去了我足足五分鐘。

除了打掃房間,每個房務員腰上都別著一個BB機,當BB機響起來,表示有客人要求提供即時房間服務,要馬上回電話給客房部接線生,接線生就會用溫柔甜美的聲音告訴你:“xx房間的客人需要一桶冰”。

於是就停下正在打掃的房間,跑回雜物間裝上一桶冰給客人送過去。

敲開客人的房門,把冰桶递過去,客人伸出一只手接過冰桶,然後另一只手往你手中塞了一點東西,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客人給的小費,十元或者二十元。

要冰塊,要借熨斗和熨衣板,或要收洗衣……他們通常是歐美籍客人;

要牙刷和拖鞋,或者是插頭轉換器,他們通常是中國籍客人,因為這間酒店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房間不擺放牙刷和拖鞋,為了緊跟世界環保潮流。

而歐美籍的客人似乎習慣了在外出旅遊時携帶自己的拖鞋或洗瀬用具,而中國客人,則習慣了酒店裡有牙刷和拖鞋,所以,一有中國客人入住,我就忙著送牙刷和拖鞋,

於是每天除了打掃房間,我總是在走廊裡奔來跑去,滿臉汗水,頭髮淩亂得像剛被蹂躪過。

也許是為了方便蹲下勞作,黑色的制服褲子褲襠特別闊大。在走廊的鏡子裡我猛地瞥見一位短髮婦女腳步匆匆的身影,我一下子沒有認出她是誰,過了一陣,我突然想起,那就是我,酒店客房部清潔房間的服務員瑪格麗特。

03

客房部打掃房間的服務員有六十多個,清一色的本地女性。她們大多是八十年代香港經濟轉型、工廠北遷之後,轉行做酒店業的工廠女工,她們的刻苦耐勞絕對是貨真價實的。

百多年前的香港只是一個只有几千人的小漁村,這個小漁村的人并不比中國其它地方的人更富裕,他們生活貧窮,謀生艱難,大多數人都是艱辛度日,新界區的人主要靠種田為生,而港島區這邊主要都是漁民。

香港經濟起飛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繁榮於八十年代,1997年到達繁榮的頂點,直到1997年十月香港遭遇了亞洲金融風暴,股市狂跌,樓價跌去三分之二。

同事們的年齡大多介入四十至六十歲之間,在她們中間,我算是一個異類,比她們年輕很多,是一位新移民。

六十多位女性同事,大多是單身、離婚,或正在分居搞離婚,有正常完整的婚姻家庭生活的同事屈指可數。

同事們穿同樣的制服,也許是為了方便每天清洗,都留短髮,臉上的表情也很相似,驟眼一看,你覺得她們彼此沒有區別。同樣的職業和階層、同樣的勞苦,把她們壓碎成了一堆沒有任何特質的女人。

每張臉上都掛著和制服一樣整齊的堅硬冷漠的表情,很少看到笑容,她們彼此間習慣用呼呵的口氣說話,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惱怒和怨氣。

這些怨恨的表情,也許是因為每天重復單調而繁重勞苦的工作,也許因為生活中缺少愛和溫柔,沒有感情生活,沒有愛情,沒有男人的甜言蜜語,沒有人送鮮花朱古力,沒有人約逛街吃飯看電影,連眉來眼去、打情駡駡俏的男人都沒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是在客房裡埋頭苦干,几乎不見天日。

許多女同事,她們從酒店開張就進了這間酒店打掃房間,一做就是近二十年。

想像一下這二十年裡她們的生活,感情世界一片荒蕪枯寂,身體漸漸失去彈性和水份,漸漸被男人厭棄冷落,沒有性愛生活,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對這樣的女性身材和臉,男人連多看一眼的興趣也沒有,更別說有撫摸的欲望。

在生理上她還是被視作女性,但在人類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她只不過是一部雌性的機器。

生活以溫柔待一個女人的方式,就是用一只男人的手溫柔撫摸她的頭髮,并凝視她,以含情脉脉和愛的眼神。

很明顯,生活已早已不再待她們以溫柔,而是以勞苦蹂躪她們。

所以,她們的臉上開始滲出苦毒和怨恨,是怨婦和棄婦特征的臉。這就是深具香港低下階層女性特征的臉,懷著一種恨毒。那種恨毒,可能是對男人,也可能是對生活。

我開始擔心自己打掃房間久了,也開始長出一副這樣的臉。

在中國一些偏遠的鄉村,也生活著許多貧困的女性,在她們的臉上也能看到明顯勞苦的痕跡,但是,卻不像都市的低下階層女性一樣,帶著一種惱怒苦毒。

因為,鄉村女性,她們物質貧窮,但生活在藍天白雲之下和鳥語花香之中,她們也在田間辛苦勞作,但她們不缺少愛她們的男人,那個男人也許只是一個農夫、木匠或小販,但他們娶她們回去,疼愛她,和她結婚生子,共建一個小家庭。

而都市的許多女人,她們的感情生活,如長年被棄耕的土地,荒蕪干枯。

04

和我同樓層的叫阿嬋,一個五十來歲的離婚婦人。

她上的是七點早班,比我早兩個小時開工。

當我九點開工時,她總是告訴我,她已經幫我打掃了几間房,因為那些客房的客人早早就出去了,而她的客房的客人還沒起床,她會將那些晚出門的客房還給我。

她幫我打掃的客房,不用問,多數是日本客人的房間;

而她還給我的房間,不用問,當然是某國客人的房間。

所有的同事都喜歡打掃日本客人的房間,他們住的房間干淨整潔,几乎沒有垃圾,房間的用品几乎沒有用過的痕跡,睡過的被子第二天早晨已鋪的整整齊齊,枕過的枕頭几乎沒有一絲皺摺,用過的毛巾也折得整整齊齊。

這樣的客房,快手的服務員,包括換床單,最多十五分鐘就打掃完了;

尤其是,一進房間,就會看到每一個枕頭的正中間,端端正正擺著十元或二十元港幣,這是給打掃房間服務員的小費;

當然,有時候枕頭上并沒有小費,但你揭開枕頭,發現小費藏在枕頭底下。

這樣的房間,阿嬋常常替我打掃了。

然後,她把來自某國客人的客房還給我打掃。一打開客房的門,聞到煙味,再看到一大堆被棄置的名牌購物袋,我就心知不妙-這是來自那個國家的客人。

感到最痛苦的是面對垃圾桶,他們習慣把煙灰倒進垃圾桶,再在煙灰上吐上了濃痰。

單是清洗這個煙灰加濃痰的垃圾桶,已花去好几分鐘。後來同事們分享妙計,只要知道客人來自某國,就馬上給垃圾桶套上塑膠袋,果真是好辦法,我早就該這么做。

最恐怖的場景常常是在洗手間。地上的積水如同曾經有過一場洪水;有水問題也不大,用毛巾吸干就可以了,但令人絕望的是,所有的毛巾都扔在了地上,全部濕透了,沒有一條毛巾是干的。

要先把滴水的濕毛巾放進一個大的塑料垃圾袋,再推回布草房,否則水滴會弄濕房間和走廊的地毯,而那些浸透的毛巾又濕又重。

然後,再慢慢吸干洗手間地板上的水。

打掃一間這樣的房間,我至少需要一個小時。

常常聽見同事總是一邊打掃房間一邊咒罵客人。

而阿嬋留給我的房間,通常都是這樣的房間。

05

公司常常叫同事加班。他們把加班叫作“炒房”,炒一間房有28元。

我常被領班分配一天炒四間房,這樣,除了原本的工資,我每天可多賺112元,我很樂意多賺這112元的。

不過這樣一來,我每天要打掃二十間房,這已經超過了我體力的極限。

下班回到家,全身酸痛,手酸痛得連筷子也無法握住了,累得只剩下呼吸了。此時對人生我只剩下一個渴望:在床上躺下來休息。

終於回到家,可以躺在床上了,家裡卻還有一個人要應付。他在等我回家,在床上不將我狠狠折騰一番、他決不罷休,每次他都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

“媽咪,給恐龍仔講個故事。"看到我躺在床上,正在讀幼兒园的兒子小卡,抱著一只紫色的小恐龍,爬到我床上來了。

“媽咪好累……”

“同我玩,同我玩嘛,就玩一陣……"他趴到我身上,揪揪我的頭髮,扯扯我的耳朵,摸摸我的臉。

“走開,自己同恐龍仔玩,媽咪好累……”

小卡再折騰下去,我想我可能真的會停止呼吸。

大衛進來把小卡從床上拎到客廳裡,救了奄奄一息的我。

有一天,我一邊跪在地上擦洗廁所,一邊在心裡計算:28元打掃一間房,我要打掃多少間房才能還完一百萬元的房貸。

算著算著,我忍不住趴在馬桶蓋上絕望地大哭起來。

我對人生從沒有如此絕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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