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酒馆
凌晨的朱雀大街,安静的怕人,若不是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两个巡夜的打着灯笼路过,简直叫人不能相信这里就是人间。
朱雀大街308号,一栋破旧的二层木质小楼,不算宽敞的店面上,挂着极不和谐的四字店名“红尘酒馆”。不过你别看它挂着酒馆二字,经营的可不是酒水生意。
说道这家小店,倒也奇怪,一来它从不卖任何实物,只是以典当人的青春、回忆、美好的事情作为买卖。在这里人们把他们的回忆打包卖给红尘酒馆换取三五两饷银,用来吃几顿饱饭,又或者拿去赌场赌上几手,但若说去做点生意却是万万不够的;二则没有人能够准确的说出这家店面的店龄,自打他们有记忆以来,这家店就在这,无论是天灾人祸,都不曾改变丝毫,而从他们的祖辈口中,更是得到惊人的一致,这家店原来在他们那一代就有了。
“当当当”大门因连续被人敲动三下而传出响亮的示警声,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不可耐的叫唤“老板,行个好,开开门吧”
“客官,凌晨歇业了,您儿明个清早早些时候再来吧”店内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
“不、不行啊,再晚便真晚了,求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男子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近乎悲腔的呼喊着。
过了半响,屋内仍不见有声音传出,男子坐耐不住接着祈求道“您行行好,我,我有几个绝不会叫您失望的记忆要出售”
又沉寂了一会,店内传来一声叹息,接着店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丝炉火点亮了漆黑的小店。
这店里装饰的倒也简单,一个酒红色原木柜台,几把椅子,一张四方小桌,上面罗列着几叠白纸,和一个温度尚好的茶壶,男子环顾四周后,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了眼前这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脸上,他就是这家店面的主人。和他的店面一样同样没人知晓他的年纪,在人们的记忆里,自打有了这家店,便一直是他在打理。又因为老人姓李,索性不管老人小孩,都叫他老李。老李这人很沉闷,一年四季除了外出买米买菜,很少出屋。但他的性格倒是不坏,因为谁也没见他和谁红过脸。
男子正不知怎么开口,老李便先问道:“客官不是说有回忆要卖嘛?何不说来”
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姓韩,叫韩老三,家在长安西市口,早年曾做过打家劫舍的勾当,那时自己年龄还小,什么都不懂,愣得很,见人就劫,也不管是官是民。就因为这,后来终于闯出了祸事,一不小心劫到了西凉大户冯家头上,这冯家本来就是个霸道的主,见有人劫到了他们头上,哪能憋得住气,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到明月楼找了杀手。这杀手也着实厉害,三下五除二,便把我打下山崖,该是我这人命大,硬是没死了,不过也离死不远了。好在我碰上了上山采药的老药头爷俩,他们把我扛到他们那个四方的小院里,又是喂水,又是包扎,几天下来,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便是老药头那出落得亭亭大方的孙女,她见我醒来,惊喜的大叫‘爷爷爷爷,他醒了,她醒了’
“谁醒了”
“就是前几天咱们救得那个男的啊”
老药头“哦”了一声,走进屋来,顺手拿着要换的草药。我这人虽说混得很,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连忙挣扎着要起来道谢,老药头见我这般,一手按住我,说道"你先别急着道谢,你这身上有伤,不宜运动,且先躺着休息。就这样,一待我就待了半年,慢慢的便也和那姑娘熟络起来,原来那姑娘名唤药晴,年芳十八,本是扬州人士,因当地闹了饥荒,这才逃难至此。再后来,我便也不在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在他们临近的地方盖了了一个小屋,开了块地,没事的时候,跟着老药头爷俩采采药,帮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寒冬暑往,转眼便是三年,药晴出落得越发漂亮,可是老药头却也日渐老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晚上,老药头把我叫了过去,对着我说‘娃子,我不行了,这丫头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命苦刚出生不久就死了爹,又过几年她妈也得了病一命呜呼,今天看来我也要走了,能托付的就只有你,你可别叫我失望啊’老药头吃力的说完这几句话,就过去了。药晴哭着喊着伏在老药头身上,怎么拉也不肯走,我怕她悲伤过度,就给她打晕了过去,找了块风水不错的地葬了老药头,又自顾自的给老药头刻了块碑,说实在的,老药头的离开,我也难受的要命,原来这三年的朝夕相处,我早已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后来,我就顺理成章的和药晴过在了一起,一开始日子还不错,我这人长得壮实,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加上手上有些功夫,因此无论打猎采药都比别人多,日子慢慢红火了起来,可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老韩家终于还是找来了,也怪我因过惯了这平静的生活,竟忘了当年那档子事,再一次卖药的时候,被人家认出来了。当天他们就跟在我后面找到了我们那个小家,为了解决这事,我俩把这些年攒下的钱全拿了出来,令把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金玉镯子也一并拿了出来,那可是当年我娶她的时候,花光了手上所有的积蓄才买的啊,为了我那天她竟也拿了出来。可是这还不够,老韩家的那小公子,见我内人长得水灵,一眼就相中了,那我怎么能干,于是就争执起来,怎奈人家人多,不一会功夫,我就被他们按在了地上,接着,那姓韩的禽兽竟当这我的面把晴儿抱进屋里强暴了。临走时,还对着我嘿嘿笑道,说“味真正”,他们一走,我就哭着跑进屋里。晴儿一个人坐在那床上,像极了一个受伤的母鹿,呆呆的望着天,静的出奇。她的上身赤裸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也乱蓬蓬的,却没有哭。我抱抱她,她却一动未动。我和她说,你别动,我去给你报仇。可是就我一个人怎么报的了仇啊,当天晚上,我被揍得遍体鳞伤回来了。可是当我一进屋,就看见……”青年嘴蠕蠕着,却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任由眼泪哗哗落下。
老人拿过手帕,递给韩老三,说道“擦擦吧”
沉寂片刻,韩老三泣不成声的说“能、能给我换点钱吗?我要给她选块好的墓地,好好安葬她,我亏欠她啊”
老李头竭力思索着,半响才说“可值五两”
“不能再多点了嘛”
“不能,我已经尽量给你最高价了”
韩老三拿了钱,失魂落魄的走出店门。此刻外面太阳初升,叫卖声已经在这条大街上响了起来。
据在这家店卖过回忆的人说,每当他来这店里典当一次,记忆里便好像少了点什么。
日子照旧过着,每天前来典当的人有增无减,老李头依旧是那副样子,老态龙钟,可是身体却很少得病。
转眼,已是玄宗天宝三年,当时在太原府有个王氏三公子,他听说长安有这么个妙处,便迫不及待的跟家中长辈支吾一声,带着贴身侍卫找来了。这唐三公子出身显赫,从小便有不错学识,所以为人难免有几分狂傲。他兴致冲冲的从太原赶来,自是有几分期待,可看着眼前破破烂烂的老店,心下直接便凉了几分,但既然来都来了,总要看看才好。于是他大步一甩,径直进了店面。
老人抬着他浑浊的双眼,慢声拉语的问道:“客官可是要兜售回忆”
“嗯,,不不不,我是来买回忆的”王三公子说道
“客官是要买那种回忆呢?”
“我见过了这世间所有的好,可是我还没见过这世间的恶呢?怎样,你这里可有恶的回忆出售”王三公子摇摇纸扇说道
“有倒是有,只是公子确定要买。非有大毅力之人,买了恶,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买来,买来。我还不信邪了呢?小六子,付钱”
老人叹了口气,回过身在柜台后那面立柜上循着标签找了一找,在恶一档里拿了一卷,递给王三公子,说道“这位少爷,切记,当你打开这卷之时,这恶变成了你记忆的一部分,不过你切莫沉陷于此,如若你一遭迷失,日后定遭报应啊!”
那王三公子,一拿到恶的回忆,兴奋地哪还来得及去听老人后面的话,领着手下,直接就走了。
数日后,太原王氏别院,王三公子,坐在书桌前,拿起那卷恶的回忆,左右把玩。少顷,他屏退左右,缓缓打开卷宗,一段血淋淋的往事惟妙惟肖的呈现在他眼前。
“璨儿”男子浑厚的声音在院落里响起
“老爷,您来了”小六子见家主来到别院,连忙躬身说道
“璨儿他人呢”中年男子问道
“少爷他人在屋呢”
“这几天你们少爷他可有好好读书啊”男子朗声问道
“禀老爷,少爷这几日秉烛夜读,就等您回来要给您个大惊喜呢?”
“哈哈,那我倒是要看看啦”说着他顺手推开门走进屋内,小六子则懂事的关上门在门外把手
“璨儿,近来在看些什么书呢啊?”中年男子看着坐在书桌前的儿子问道
王璨仿若没听见一般,仍旧端坐桌前
男子见状,走向前去,俯身一看。这桌上铺着一卷无字书,而儿子却盯得仔细,一动不动。顿时,心灰意冷的低骂一声“混账东西,一天胡吃海喝,不务正业,这家迟早败在你手里”
听得这声,王璨扭转过头,用布满血丝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了看他这位茫然无知的父亲,王父见儿子竟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更是生气,一时怒从心生,抬手就给了王璨一嘴巴子。若是平常,王璨是绝不敢还手的。王氏家族,最重忠孝二字,从来都是老子打儿子,哪有儿子反手打老子的道理。可今日偏偏王三公子看过恶之卷宗后性情大变,见父亲拿手要打自己,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朝着其父的腹部就捅了过去。
王父捂着伤处,一脸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缓缓倒了下去,嘴嘟囔一下,却终究未发出声来。血从这中年男子的腹部流淌了一地,猩红猩红的,带着一股猩甜的味道。王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血,第一感觉不是怕,反而是隐隐的有些兴奋。
在院里把守的小六子,见屋内半天也没动静。隐隐约约还有股怪异的味道从室内传出,出于好奇,他敲了敲门,叫道“老爷、三公子”没有动静。他又叫了一遍,还是没有动静。
一丝不安从心底传出,推开门,小六子惊吓的坐在了地上。摆在他眼前的,是家主血淋淋的身体倒在地上,而三公子则站在血泊中,诡异的笑着。
连滚带爬的,小六子跑出别院,高喊道‘不好了、不好啦、杀人啦’
临近的下人,听到连忙赶过来问道“怎么了,谁杀人啦”
支支吾吾一大通,小六子也没说明白。只是恍恍惚惚中,赶过来的下人听出了“老爷死了”这几个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下人连忙跑到主屋去找王家老太太和夫人,两人初听还以为是不是下人搞错了,但是也还是跟着下人来到别院这边来。
血泊中的年轻男子,还沉浸在某种兴奋当中,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只是记忆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该笑,你干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老太太一进别院王三公子的卧室,就看到了那一幕让她一生难忘的画面。
他的儿子躺在血泊中,而他的孙子则站在血泊里,竟然在笑。
老太太怒急攻心,直接昏了过去。紧随其后的王夫人,看到这一幕,悲从中来,恶狠狠地看着站在血泊中的儿子,怒骂道“孽障东西”说着朝着王三公子就扑了过去,手还停在半空中,身子却软塌塌的往下倒,一股血红的液体从她腹部喷溅而出。王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又看了看儿子,叹了口气,眼睛一闭,也随亡夫赴黄泉了。
翌日,菜市口,被判午时斩首的王三公子被押赴刑场,他茫然的看着眼前围观的人群,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是那红尘酒馆的店老板,是他。王三公子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亡命牌从监斩官手里扔出去的声音,咔的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
人群中,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摇摇头,叹口气,转身走了。
长安朱雀大街,红尘酒馆
店门开着,仍不时有人来来去去。
进去的人愁眉苦脸,出来的人燕窝含笑。
可是他们却忘了他们最珍惜的东西正在这一次次的交易中,了然无踪。(初稿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