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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夜，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像春蚕在吞噬桑叶，“沙沙沙”地飘洒着，催人入眠。

可是，张强此刻却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躺在床上那风烛残年，奄奄一息的父亲。

父亲生病了，病得很重，重到医生宣判他将不久于人世，要珍惜最后的光景。

张强不想错过父亲难得的清醒时间，所以一直不舍得睡觉，静静地直直地望着他，像要把他看穿。

终于，父亲那花白的眼皮跳动了几下，眼珠在下面左右漂移好几下，似乎努力了很久才抬起沉重的眼皮，缓缓地睁开眼。他看到自己年近五十，双鬓有些发白的儿子，浑浊的眼里闪进了光。

张强赶紧握住父亲皮包肉骨的手掌，贴近他的脸庞，喃喃地唤道：“爸爸，爸爸……”

父亲翕动着嘴唇，想要说话。张强赶紧贴上耳朵，屏声潋息，才听见父亲哆嗦着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别……忘记…登报。”

张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点头承诺，宽慰道：“放心，我记下了，不会忘的！”

父亲放心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似乎一下子都变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合上了铅重的眼皮，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父亲手上的温度就像时光流逝一样悄悄溜走了，已经有些泛涼，鼻息处已经没有气息，心口平如静水，没有一丝波澜。他知道，父亲远去了……

他站了起来，怕吵醒父亲那样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门，到客厅有气无力地接连打了几个电话。

在得到社区医生最后的确认后，他按照父亲的指示，进行了登报声明。

其实，张强心里一直很困惑，为什么父亲有这样的要求？

父亲身前的好友，同事以及家里的亲戚几乎都知道他生病的事实，很多人还来医院或者家里看望过。大家都很清楚食道癌晚期的患者是很难脱过死神的召唤，哪里还需要登报？

其次，现在这个时代，大家天天拿着手机不放，纸媒早已淘汰，还有几个人会去阅览报纸？

他问过父亲，对方都笑而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可想而知，这不是一个开心的话题，从那以后，只要父亲提起，他只管满口应承，再也不多问一个字。

他觉得，这或许是父亲的一个秘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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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父亲的后事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亲人们接到电话，三三两两都赶来帮忙，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可能是早有心理预设，大家并没有太过悲伤，反而松了一口气，身患癌症的老人再也不用受罪了。

按照父亲身前的嘱咐，三天后举行简单的告别仪式。

那天上午，家里的亲戚，父亲的好友，同事都一一前来吊唁，送他最后一程。

正当大家准备收场时，馆堂走进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

老人跟父亲一般年纪，穿着一身素黑的衣服，脚穿一双软质皮鞋，看起来就知道是一位干净整洁的老人。她左手抱着一束含苞欲放的百合，右手拄着褐色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向父亲走来。

老人手里的百合端庄淡雅的芳容十分可人。植株挺立，叶似翠竹，沿茎轮生，花色洁白，状如喇叭，姿态优美，散出隐隐幽香。

“百合，那是父亲年青时最喜爱的花，我们竟然都忘了”，张强心里有些隐隐作痛，独自在心里懊悔着。

看着老人抖抖索索的样子，张强生怕她会摔着，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搀扶她。

老人顿住脚，身子一怔，上下打量着他，眼里带着赞许，不住地点头，迭声哽咽道：“真像，你跟他年青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评价父子的长相，张强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像老人这般这样深情，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有深深地颔首，然后带着老人往前走。

老人在仙逝的父亲面前停下，望着安睡的父亲，右手扔掉拐杖，扶着棺材泣不成声。拐杖掉在地上，砸在白色的地板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泪水沿着老人那满脸沟沟壑壑的皱纹肆意横流，毫无章法。它们有的流向老人那瘦削的脖颈，有的滴落在百合花瓣上，沿着挺立的枝条，落在老人那满是老年斑的手掌上，还有的竟然落在父亲的身上……

老人隐隐的啜泣声，让堂里的人们泛起了泪花，大家似乎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悲伤难过。毕竟，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张强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宽慰着：“您别太难过了，小心身体，他一定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老人闭着眼点点头，慢慢止住了哭泣，把娇艳欲滴的花儿整理好，举在父亲的鼻息处，满怀深情道：“这花是早上我从花棚去采的，可香了，你闻闻？”

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老人怔立了片刻，垂下了眼皮，一副无限落寞的样子。她把花儿放在父亲的身旁，流着眼泪喃喃自语着：“我知道，我知道……”

老人转身欲要离开，旁边的亲戚赶紧从地上捡起拐杖递到她手里，她泪眼婆娑地接过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在张强的搀扶下离开了大堂。

“阿姨，您住那里，我帮您叫个车吧……”张强实在不放心让她自己离开，所以诚心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老人摇摇头，双鬓的白发飞扬了起来，她指着外面的座椅：“我到那里坐坐，我要看着他走。”

张强愣住了，望着老人那苍白的脸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想着，这位阿姨跟父亲到底有着怎样深厚的情谊，才会跟别人与众不同？

老人不知道他心里的疑问，直直地奔向树荫下的凉椅，然后拍拍张强的手臂，宽慰着：“不用管我，你们忙吧……”

张强望着老人的身影，若有所思，似乎刚刚有一些头绪，却听到大堂里儿子急急地呼唤。

张强匆匆转过身，回到大堂，跟着家人一起处理后面的事。

几个小时之后，办完所有的手续，张强捧着父亲的骨灰在亲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化成了灰烬，装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大家看到这个盒子，心情越发地沉重。所有人都低着头，直到看到那位树荫之下翘首以盼的老人。

张强似乎都快把她遗忘了，他们看见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那样悲伤，那样痛楚，红红的，肿得像两个小核桃。

他们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老人，站在她的面前。老人伸出手，摩挲着盒子外面贴着的照片，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不止。

看着老人弯着腰，痛不欲生的模样，大家都慌了。

张强赶紧把盒子交给儿子，大家似乎也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七手八脚地搀扶着老人，宽慰着她，哄劝着她……

过了好久，伤心欲绝的老人才平息了下来。

在他们的再三要求下，老人说出了家里的地址，张强护送老人回家，儿女们则去宗祠寄存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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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老人的家居然跟他们很近，只有一条河的距离，张强家住右边，老人则在左边。

张强把虚弱透顶的老人安顿好，打算给老人倒杯热水时却看见床头柜上的报纸，那则登报申明醒目地摆放在自己的眼前。

张强瞬间就明白了，他抓起报纸，望向老人：“阿姨，这是爸爸……”

老人默许地点点头：“是的，这是我们的约定，谁先走就登报告诉对方。”

张强越发困惑了，离得这么近，打个电话发个信息很方便啊，就算开车也是几分钟的事情，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老人可能受了风，连连咳嗽，那尖锐的声音把张强的思维拉了回来。张强赶紧去倒水，然后递给有些气喘的老人。

老人接过水杯，连喝了几口。或许是身体有了热量，或许是心情有一点点平复，老人终于平息了下来。

看着张强一脸困惑的样子，老人主动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老人和父亲是在一次朋友聚会的时候相识的，一见如故。不久他们双方就坠入爱河，如痴如醉。就当两人爱得如胶似漆时，父亲的父亲，也就是张强的爷爷不知道怎么发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爷爷郑重其事地告诉父亲，他的婚事早已安排，不要乱了规矩。如果父亲执意违拗，他就立马死在张强的面前。

所谓的安排不过是爷爷与战友的约定，女方一直很积极，是张强一直没有点头。父亲当然据理力争，可是最终没有熬过奶奶的连连央求，爷爷的固执已见。

结婚前，父亲来找老人，痛哭流涕。他哭着致歉，哭着祝福。老人知道父亲已经倾尽全力，只能无限凄楚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父亲就要有自己的家庭，所以两人约定，以后再也不见。但他们会一直记挂对方，谁先走就发个声明，送送就行……

因此，即便在同一个地方，即便仅仅是隔河相望，两人都恪守着共同的约定，多年来，仅仅是相互惦念，永不相见。

张强很震撼，原来父亲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还有这样一个承诺。怪不得，从他知道自己病情后，反复强调那个心愿；怪不得，他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郁郁寡欢......

他慢慢靠前握住了老人的手，心怀敬意，一连迭声道：“谢谢，谢谢！”

老人笑着摇摇头，喃喃道：“孩子，我们都应该很庆幸遇见了他.......”

张强郑重地点点头，他也笑了，相信，在天国的父亲此刻也会笑，跟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