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十多岁谈老，难免会有矫情之嫌。说来奇怪，我对老的感受居然是从快乐开始的。

六一节当天，按学校规定上午上学，下午放假。兴许是孩子们提前得知了这个令人欢愉的消息，又或者是父母们给孩子许下了美好的节日愿望。憧憬着快乐的孩子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整个上午的课堂表现都很糟糕，以致于我不得不发了火。我先是大声喝斥，又是一阵啰啰嗦嗦的说教。可效果并不好，大多数孩子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还有好些个甚至嬉笑着。是的，愤怒在平静和嬉笑面前是无力的。

当我觉得六一节对着一群孩子发火是多么不合时宜时，已经过去约十分钟了。心生愧疚的我用剩余的半小时让孩子们看起了电影，算是弥补。很快，孩子们又都快活起来了，被电影中的一个个场景逗得开怀大笑，仿佛刚才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老了。

快乐对孩子而言就像糖果，一旦拿到就会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大多数孩子对快乐的反应是及时的，是难以抑制的，他们是一刻也不愿将自己的快乐藏在心底的。但成年人，特别是已经为人父母的成年人总希望自己孩子的快乐是合适宜的，有节制的。甚至，每个家长还有一套快乐训练法：怒目而视，大声喝斥，我数三个数……

说实话，我很少觉得自己老了，哪怕头发变白了，哪怕精力变差了，我依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这得感谢二十多年来身边一直有那么一群活泼的娃娃，他们的天真、快乐延迟了我对衰老的感知力。

回想四十多载，真正刻骨铭心的快乐有两次，而且都与水有关。

一次是自己还在上小学。那天放学路上突降大雨，很快刚收完稻子的田里便关起了浅浅的水，我的衣服裤子都湿了。在我认识的小孩子中，还没有哪个能抵御住水带来的快乐。既然老天给了我一次合乎情理的玩水机会，我怎么能放弃呢？我赤着脚 ，故意一步一滑地走在田埂上，故意摔倒在满是水坑的田里，水花溅得满脸都是。我在水坑里打滚儿，站起来，再倒下去，再站起来，弄得浑身湿漉漉的，看着水啪嗒啪嗒地从身上流下，别提多高兴了。待时间差不多了，我才收敛起自己的情绪，一脸无辜地回家去。

一次是十多年前在泰国过宋干节。一大早，房东就用皮卡车装了两大桶水，载上我们去狂欢。一出门，几瓢水就迎头泼来。措不及防的我们刚开始还有些拘谨，想着泼得太狠会不会不合时宜，只是用小碗舀水对泼。但很快我们便被街道两旁的人群感染了，大盆大盆地往两边倾倒，每一声“哗啦”都伴着一声尖叫。下了车，几百米的市中心人潮涌动，街道两旁每隔几十米便搭起了一座高台。五彩的灯光闪烁着，强节奏的音乐震天响，地面上的积水被震得溅起了水珠。舞台上的舞者疯狂地扭动着，嘶吼着；台下，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老人，孩子……人们极尽地狂欢着；维持秩序的警察站在街口，浑身滴水，脸上被涂满白色粉沫；舞姿拙劣的我，四肢和头也忍不住摇晃起来……快乐在这里是平等的。

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衰老，不是因为孩子们，而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对快乐的包容力在下降，新鲜事物所能激起的愉悦感正在降低。人变老，似乎真是从快乐的老去开始的。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的一生经历的是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当你洞察了事物的本质，明了了事物发展的规律，约束了自己的言行举止，变得乐天安命了，变得连后悔都懒得了时，你便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