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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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前世吗?”
她略犹豫:“我……年轻的时候……不信。”语气更缓:“可是,岁月流过,有些事情叫人不知道怎么解释。”带点迷惘:“我不能说相信,也不能说不相信。”
她的答案似乎没有答案,她的犹豫态度和口气,却隐约带着某些讯息。
他几次提起前世。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对白,如果听到,就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一桩遗憾的故事。
“那个时候,是哪一年了?”他企图从她的答案打探她到底哪一年出生。从言谈中,他知道她一直在意她比他大。
他说着杜拉斯的故事,并强调“这不是故事,是真实的”。
她的笑容带着忧伤和感谢。那只是特殊的个案。他岂会不明白?她感谢他的痴心。
曾经她也有过“找一个灵魂伴侣”的痴心妄想。岁月教导她,有些花永远没法绽放,也有的花开了,结不成果。
时间缓缓地流,她把梦想打成一包,在包裹外边写上“憧憬”两个字,收在心的储藏室的角落里。憧憬,是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
她在餐厅等待早餐,女儿约她一起吃早餐,说是有事要和她商量,但是晚上老迟睡、清早醒不来的年轻人时间到了人还没到。
他也在吃早餐,自己一个人,对着游泳池。阳光照射下的池水,波光粼粼,晴蓝的天空映在水里,游泳池变得蔚蓝,仿佛相爱的人互相影响着对方的喜恶。前日办婚礼的装饰都收拾干净,标榜着美好圆满的挂饰全消失无踪。
游泳池恢复原来的清爽样貌。
上个星期,儿子娶媳妇,就在这泳池边办的婚礼。所有的宾客说着祝福话语,不只祝福新人,也包括对他们夫妻的羡慕和赞赏:“结婚三十年了还如此恩爱,真是神仙伴侣,更是朋友之中的模范夫妻,得好好向你们学习。干杯!”平常不喝酒,那一日特别,喝,酒的味道有点苦。
他们和一对新人一样,回应一脸笑容,带着婚宴上每个人都相似的喜悦表情。后来看照片,那些笑脸像真的一样,朗朗地阔着嘴巴,谁也看不出来大家心里在想什么。
她心里的挂碍很多,其中一个是他们之间的年龄。几次重提,后来他忍不住了,问她:“有老吗你?”他总觉得她性格太天真,和她的年龄毫不相符。她回答的口气稍带感伤:“这一点是你永远赢不过我的,我比你老。”他好胜,她知道。
但在她面前,他姿态略低,也不在乎。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低下身段,那是因为爱。她也知道。
听了这话他不开心,耸耸肩:“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年纪大些,不奇怪。”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的在意甚至让他有点生气。每回吃饭喝茶、聊天说话,她的稚气叫他不相信她比他大。
她没有回答,只是听着,不出声。他的话语在她耳畔,那么贴近,仿佛听到他的气息,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天晚上,他拥抱了她。
她比他矮,脸正好贴在他胸膛,嗅到他身体的味道,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靠近男人了,感觉很陌生。她吃惊的是自己喜欢那温馨,一种被疼爱的愉悦和感动,叫她突然掉下眼泪来。
认识他,知道他年轻,就没有提防。吃饭喝茶,正常交往,一般朋友都会相约吃饭喝茶。也没有听到擦出火花的那噼啪声响,或见到四射的火光;更没有心里像发疯一样敲鼓重锤。
一切自然得像水流,像花开。短信和约会越来越多,聊天的话题越来越贴近私生活,包括家庭。
他们因此听到彼此对另一半的不满。
这也不奇怪。过后她开始提高警惕。但约会时候的快乐却让生命得到了表达、延展和绽放。
明明知道结果一定是惆怅,却拒绝不了过程的甜美。
手机声响。每天同一时间,他便打电话来。接?不接?每天都有一刻的犹豫,可她无法抵抗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的快乐。他问:“你相信前世吗?”
“不相信。”她说。
“我相信。”他说。
“我们,是前世相欠。”他又说。
她不接话,“拥抱事件”过后,她不想把感情变得更加复杂。保持纯粹的友情似乎越来越困难。他不断在“前世”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说过多次,她不愿意接话。
可是,今天在电话里,他说:“那个时候,我告诉过你别等我。”
“那个时候?”她愣了一愣,“哪个时候?”
他在电话那边继续说:“ 是的,那一年,你先走了。”停了一下,他把口气中的缺憾抹掉,说:“可是,我告诉过你,我一定会找你。”
他又停一下,再继续:“我也说,不是,不是说,我是叫你,我叫你不要等我。”明知甜言蜜语只在听的时候有效,过后不需要继续搁在心上,但乍一听到,眼泪仍旧禁不住汩汩流。——这么忙碌的他,居然为她编造前世的故事。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难道这真的是前世吗?
她擦干眼泪的时候,女儿进来了。她带着没心事的微笑问有心事模样的女儿:“怎么啦?”
女儿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离婚。”
她错愕地望着结婚不到一年的女儿。
“ 两个人相处, 要包容, 要谅解……”她停在这里,没法继续说下去。
当年她要离婚,母亲同她说这话,她容忍到今天。
女儿冷静地摇头:“妈妈,很难。”
“他,他是好人。”她替女婿找优点,这句亦是实话。
“好人不代表可以一世相处。”女儿清楚自己要什么,“为什么我要继续不快乐的日子?”
“前世相欠。”她突然说。
“没有前世。”女儿摇头,又加一句,“就算有,也够了。”她吃惊。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就算有,也够了”?
当年母亲说“前世相欠的,这一世还了吧”,她就认命了,连叹息也没有,只是再也没有笑容。
现在,她不知道是否要钦佩女儿,或者要相信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