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会忘记你
图片来自越南Phan Thu Trang
静思/文
人到中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开始突然和世界和解，和自己和解，开始逐步看开一些事情，开始在心里拨拨捡捡，把该记住的记住，把该忘记的忘记，也开始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
上个月，和爸爸说起我的目标，他笑着说，等你实现，是不是要等到我胡子白啊。我笑着回应他，放心不会的。
像我父母靠土地为生这一代人，早早成家，养家糊口，一生都在和贫穷抗争。他们的青春就像一种还没来得及开就败了的花，然后就再也没开了。他们的成熟太快了，快的让他们的心里永远缺失一块。他们就像麦子一样，大片大片的，也许就只有在成熟的季节才会放出金灿灿的光芒，可是这光芒就只有一瞬间。他们的故事随着收割机一起被岁月收走了。我们的后辈儿很快就会忘了他们，忘了他们曾经也是少年。
因为要写我们这些生长在农村的80后的故事，虽然一件件事情、一幅幅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如何去写它们我思考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两天和我一起玩到大，现在跳出农村的发小们聊这个事儿。一个在河南老家那边政府部门工作，一个在河南郑州那边，而我远在广西。
我把想法告诉了他们。我们三个的爷爷奶奶都已去世多年，时间仿佛把记忆也一同带走了。因为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基本整天在一起玩，所以各家的爷爷奶奶几乎都见过。大家开始回忆的时候，一幅幅画面浮现出来，我听着听着眼泪就出来了。
他们的故事也许只会停留在我们这一辈儿，我们的下一代，他们的孙子辈可能从来没有听过他们的故事。想到这，我突然觉得我和他们的记忆要断了，他们那个年代的记忆就要消逝了。是呀，当年在村里面这些老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有时候甚至是拿来作为饭后的谈资。
而我们小的时候，甚至也会讨厌他们，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呢。因为他们的不一样，我们也连带成为了不一样的人，成为了小伙伴嘲笑的对象，甚至成为了别人的谈资。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喜欢看书，亦或是喜欢听收音机，或者是他们即使再贫困也对衣着多了一份讲究。
现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原来他们是多么有趣的人啊。
而我就想写写他们的故事。
图片来自越南Phan Thu Trang
今天我先讲其中一位老人的故事吧。第一位老人，是我的姥爷。
据说是国民党军人，他曾经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他穿着军装的照片给我看，因为那时大家对于这位没落的军人已没什么好奇，周围他聊的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而我从小就很愿意和他聊天，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因为我总感觉他跟村里面其他人不一样。直到他拿出这张军官照片，我仿佛明白了。照片上，他五官俊朗，身姿挺拔，眼睛明亮。看了一眼之后，他赶紧收起来了，笑着跟我说，只有这一张了，其他的全烧了，这一张还是偷偷藏下来的。
从我记事儿起，我每次去他的院子都会捧起那本厚厚的唐代的书，字不认识几个，就翻着玩。最后这本书竟然被我翻烂了，我也只记得书里胖胖的唐代美女图。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在看书，这和村子里那些整天在地里刨食的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每次我去他的院子，他都拿着我淘汰下来的笔在书上认真的做着笔记。一本书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字迹干净整齐。有时旁边的笔记出现了涂改，我问他这里为什么涂改啊，他认真的跟我说，因为读到后面发现之前的理解是错误的。
有时也会一个人静静的听收音机，听各种新闻，还有说书。当时他家里有一个超大的收音机，算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了。
有一次刚做完白内障手术，眼睛上还包着纱布，他坐在院子里一个人静静的看书。他看书的样子却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看书。
我到现在才明白，他在无形中留了最珍贵的财富给我。对于读书这件事要认真，容不得半点马虎，还有不管日子过得怎样，不管物质上有多困顿，不管别人怎么看，一定要坚持看书。
到现在，我的梦想就是在一个有树、有花的院子，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书。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过去的故事，我对于他的过去也是通过村子里面的流传的谈资中得知的。以前他是一名国民党干部，后面打仗打到我们这里，刚好国民党战败。他就留在了我们村，帮助村民打土匪，打土豪分田地，此举赢得了村民的爱戴。
每当学习压力和父母给的期望让我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我便喜欢到他的小院找他聊聊天。他会跟我说，他们眼光那么短，不要管他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至今这句话都还影响着我，不要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在记忆中，他和姥姥都是分房间睡的。他睡在堂屋，姥姥睡在里面的房间。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你和姥姥都是分开睡得啊。他叹了一口气，跟我说，我们都老了，老的只剩骨头了，会硌着对方。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句的悲凉。
晚年的时候，姥姥去世，他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生活开始过得很落寞，腿脚走路也越来越吃力，可还是一个人随身带着一个凳子，走走歇歇，来到村上的大马路上，看来来往往的人。那时我已经去县里读高中了，只能周末陪陪他。
那时的我不明白落寞有多凄凉，现在回想起来，他是多么害怕人们把他遗忘啊，他们真的就要被这个村里遗忘了，被这个时代遗忘了。而他们是如此爱这个时代，即使他们在这个时代备受折磨。
图片来自越南Phan Thu Trang
我要去县里读高中的时候，他就是随身带着凳子，走一段歇一阵儿，愣是走了将近3里地的路，用妈妈给他的少的可怜零花钱，给我买一块手表，还有一块玫红色的圆镜子。因为当时我们的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所以我知道买这两样的钱肯定是他偷偷攒下来的。那块手表是椭圆形的表盘，浅褐色的表带，那个镜子是艳丽的玫红色。他从集上回来，用手帕包着手表，唤我到身边，一层层的打开手帕递到我手上说，拿着，出门在外不能没有手表，还有这个，你们小女孩都喜欢照镜子。我当时还嫌弃着那个镜子的颜色那么俗。
我去县里读高中后，一个月才回家一趟。那时我的生活费一个星期只有10块左右，平均一天一块钱，即使这样我还是能省就省，差不多一个月还能省下5块钱。然后2块钱是回家的车费钱，剩下的3块钱可以自己支配。那时县里开了一家蛋糕店，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涂着奶油的蛋糕，橱窗里那一块块蛋糕十分诱人，而我只敢拿一块钱买最里面普通的一块面包，可就是这块面包我却认为是世上最好吃的面包。每个周末回家的日子，我就提前跑去买回来，用纸包好放在书包里。一回到家，便飞奔到他的小院子，拿出来给他吃，自己蹲在旁边静静看着。他看出来我舍不得吃，于是就一掰两半，没人吃一半。我问他，好吃吗？他笑着跟我说，真好吃。
高二那时他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只有妈妈在他身边，而我家里人并没有通知，他们也不知道我和姥爷走的比较近。
关于他的故事只剩下邻居们的谈资，只不过话题变成了，他是否藏了一支当年打仗时的枪。
他去世的那几年，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梦见他，梦的多了，我有时都会怀疑他在生活在那个院子。如今，他已去世15年，我经常会怕我会忘记他。
可是自从那块表坏了之后，我对手表开始了一种执念，只喜欢椭圆形的表盘，浅褐色的表带。我更极少买镜子，更极少喜欢玫红色，因为再也没有人宠我如小女孩了。
我怕我会忘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