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彼岸花开（1）：退学
王古月永远忘不掉那片被连绵的芦苇所包围的小城，以及小城中的阿香。
在他的心中，阿香永远是他的妻子。
______________题记
第一章：退学
岗头镇中学，像往常一样，“铃铃铃”一声，放学钟声在五点半准时响起，学生们哗啦一声响，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吹着口哨、嬉闹着，背着书包潮水一般涌出教师。
这时候，班主任卢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一个个离开，脸色有点忧郁，他的眼睛看着还在教室里最后一排收拾东西的王古月，没有说什么。
王古月心里咯噔咯噔的有些不安，他老早就看到卢老师不时地在看着他，他明白卢老师必定在等他。
其实他心里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卢老师找他谈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次了，一丝苦涩和悲凉浮在王古月的心里。
果然，等同学们都差不多走远后，卢老师方才走进教室，看着古月慢腾腾地站起来。
“古月，有个事情老师要和你商量下”，卢老师说话充满了谦和，似乎有些开不了口，但正因为这样，古月心里感觉不是滋味儿，他最害怕的就是卢老师谈话，但不是逃避什么，而是他不希望让卢老师为难。
古月朝教室扫了扫，就只剩下江小雪还在埋头写着什么。那一定是模拟测试题。江小雪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非常好，深受班上各任老师喜欢，在来年的升学中考中很有希望升入岗头高中——这个镇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高中。
古月有些怯懦地犹豫了下，看样子老师没有打算出教室谈，只能无可奈何点点头，坐下来等卢老师谈话。
卢老师走到古月桌子前，拉过一个凳子坐下，有些黯然地看着古月：
“家里还好吗？”
古月机械地点点头：“还好。”
卢老师怔了会儿，说：“你妈妈身体还行吧？”
古月低下头，眼睛有些湿润，这不是感动，而是难过。
“还好。”古月咬咬牙，妈妈在烈日下用瘦弱的肩膀奋力犁地的情景闪过眼前。
卢老师叹了声气，显然他清楚古月家的情况。
他曾去过古月家家访，亲眼目睹这孩子家艰苦的生活环境，王古月的母亲已经年近六十岁了，实际看起来却苍老得像八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部白了，满脸都是生活磨砺的痕迹，走路也有点一瘸一瘸的，动作缓慢，似乎看得不大清楚。
“眼睛不好使，”王古月的妈妈有些拘谨地给老师找来凳子，卢老师看看这个家，几乎是赤贫，两间不大的土砖瓦房，外面一间又当灶房又当堂屋，窗子破破烂烂的，用一个蛇皮袋穿插在里面当玻璃，光线进不来，屋子里黑乎乎的，里面一间应该是住房，更加黑得看不清楚。没有灯，灶台上摆着一支油灯和蜡烛，蜘蛛网从屋顶垂下来。
真是太困难了，卢老师心里感叹着，他明白此行的意图，但是良心让自己无法说出口，于是随意问了问王古月的情况，就此打住。
但学校近来逼得有些紧了，校长在上次会议上的讲话犹在耳边：
“必须加大清理学费欠费的问题，对于长期拖欠学费的无赖学生，要想办法劝退，学校不是慈善机构，不想读就给我滚，学校不差这一个两个学生。”校长一只拳头重重地敲在桌子上，参会老师一个个提心吊胆地盯着校长愤怒的大脸。“有些老师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天的工作岗位是学校给的，就要为学校发展做出贡献，不要纵容学生！”
卢老师当时的脸有些发热，校长的话有些针对自己，因为班上有一个学生确实已经拖欠学费很久了，根本无力缴纳学费，而这个学生成绩又不大如意，是被学校放弃的学生。但是这个学生不像其他厌学的、调皮捣蛋的学生，而是一个非常勤奋、非常礼貌而又非常正直的孩子，他记得这孩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班上教师卫生打扫、擦黑板、帮老师搬桌椅等等事情，都是他主动做的，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
得帮帮这孩子，卢老师心里想，于是他去找政教主任，政教主任冷着脸让他去找校长，校长还没听完卢老师的话，直接大手一挥，黑着脸说：这样的学生就干脆不要读书了嘛，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又不在世，靠他一个半瞎子的母亲能干什么？交不上就辞退！
但是，他做不下来这件事，他曾想过以自己的工资代这孩子交学费，但是自己也是穷人家出身，当初他读师范大学时，借了许多亲戚家的钱，到现在还在还，而教师工资又实在太低，平常要经常买各种书籍学习，要报名参加各项上级组织的培训，否则就会落后。
无可奈何之下，卢老师将此事按了下来，没有执行校长的命令。
但学校逼得越来越紧，专门组织了以政教主任为组长的“学费清缴小组”，而政教主任林世雄是乡长的儿子，几年前从省会城市一所专科学校毕业，来学校仅仅四年就被提升为政教主任，年龄才27岁。
在卢老师的眼中，这位年轻的政教主任有着超越年龄的城府，傲慢、冷酷、寡言少语、不可一世，像是一台机器，没有半点人情味，唯一让人不解的是，他对自己班上的学生江小雪表现出特别的关心，经常有意无意打听江小雪的情况。
那天林世雄来到卢老师的办公桌前，阴沉沉地问他：
“王古月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卢老师摇摇头，“这孩子家里实在太........”
林世雄摇摇手打断了卢老师的话：“不要说了，没有钱就不要读书，这是公平的事情。给他一个礼拜时间，交不了就辞退。”
卢老师还想说些什么，林世雄已经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卢老师陷入了两难境地，他理解一个学生的求学之心，虽然古月成绩中等，但是起码他没有放弃，每个人都有受到教育的权利和机会，尤其是一个农村学生，在没有更好出路的情况下，多读几年书也许关乎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卢老师决定找找古月，学校的要求他不得不做，否则他的工作也不保，他真的非常期待古月有一个亲戚可以资助他。
但是，古月茫然地摇了头摇头。
“卢老师，您别说了，我知道您很为难”，王古月抬起头来，满脸带着歉意和无奈，“家里真没有多少钱，妈妈身体也不太好，为了我的学费妈妈已付出了太多了，我真的，不好再让妈妈为我操心了”。
卢老师叹息一声，说：“古月，老师也是真没有办法了，你要怪就怪老师吧！”卢老师非常吃力地说，“学校可能不会再容许你呆在这里了。”
古月心里一阵颤抖，早就料到如此，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想读书，哪怕多待一天。可是自己的成绩也不太理想，这样中考，也是考不上高中的。而且就算考上高中，家里还是负担不起的。妈妈太需要人照顾了，自从爸爸很小的时候逝世后，妈妈就靠着山外几亩无人耕种的地来支撑这个贫寒的家，为了自己的学费，妈妈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犁地的时候全靠自己的肩膀和苦力在拉，真是让人心疼。
那天突降暴雨，古月很担心妈妈的安危，借了同学一辆自行车，冒着雨赶回家里，妈妈不在，于是又骑到山外的庄稼地里。
啊，亲爱的妈妈！
妈妈此刻正紧紧地缩在一棵大树下，用一些草胡乱地披盖在身上，雨水淋湿了妈妈的全身，从妈妈的脸上不断滑落，真是太可怜了！
“妈妈，妈妈！”
古月丢下自行车，扑了过去。
妈妈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满心里的苦似乎也一消而散了。这是一个坚韧、善良、和蔼的老妇人，儿子是她全部的寄托和希望。妈妈一把抱住了儿子，让他到树下避雨。
“不可以这样的，会感冒的，孩子”，妈妈抚摸着古月的头和脸，从树下拿起一个毛巾，给儿子擦脸和脖颈上的雨水。
古月忍住了泪水，哽咽着说：妈妈，以后不要这样辛苦了，我会担心您的，求求您了！“
妈妈脸上有着意思肃穆，她抱着亲爱的儿子说：“不要担心妈妈，妈妈死不了，古月，一定要坚强”。
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说：“孩子，你将来一定比你爸爸有出息，你一定可以的！”
王古月看着妈妈慈祥的脸庞，哇一声大哭起来。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的，古月心里大声疾呼着。
古月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眼神透露着坚毅，这股眼神连卢老师都有些不寒而栗。
“卢老师，我决定”，深吸一口气，“退学了。”
卢老师心里满不是滋味，他感觉有些惭愧，“古月，想好了吗？”
古月郑重地点点头，道：“嗯，我很早就想好了，只是有些舍不得。”眼神里闪着火花，“我要回去帮妈妈种好地，我要把家里的屋子重新翻新一遍，让妈妈过上好的日子”。古月脸上浮起憧憬的快乐，仿佛已经实现了这样美好的愿望似的。
卢老师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有志气！”一只拳头敲在桌子上，“古月，失学不代表你不会成材，人生的道路有很多条，不是只有读书才可以实现理想，”卢老师感觉又回到了当年激情燃烧的自己，他握起拳头道：“不放弃自己，不断追求完善自己，不要忘记学习，你也可以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才！ ”
古月感到一股力量在身体燃烧，他被卢老师的一番鼓励深深感动。
“一定的！”
古月喊道！
恍然想起教室里还有一个人，本届成绩最好的、也最有前途的女孩江小雪，王古月看了看，在逐渐黑暗下来的教室里，江小雪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子前，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和她没关系。
她一向就是这样吧。
古月心里想道，倒有些说不清楚的落寞情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