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在野
那其实没过多久。
他们在田野里一边劳作,一边歌唱,一边思念,一边惆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们采摘荇菜,捆扎白茅,收割蒌蒿,想她颜如木槿、念他萱草解忧。
和着季节的流转,他们从身体到灵魂,一呼一吸,如飞鸟如长风。
两三千年,对于一片田野,实在算不得久。
两三千年后的我们,看他们,为什么却像在遥望另一个世界。
古老中国的田野隐藏在《诗经》里,长短句之间生长着植物的传奇。
那诗歌的《诗经》,植物的《诗经》,还是植物一样女子的《诗经》。
在门源,想象着,《诗经》里也该有油菜花一样的姑娘。
丁香一样的姑娘,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芬芳而惆怅。一群油菜花一样的姑娘,在田野里,会是什么样子?
七月下旬,从酒泉到张掖民乐,经扁都口,过俄博岭垭口,至青海门源,去看油菜花开。
水墨晕染的薄云时聚时散,从张掖下高速,窗外树越绿越浓,向日葵金黄、油菜花明黄、制种蔬菜淡紫,在树后不断掠过。
一个人和世界打招呼,常常选择在路上。自行车,摩托车,汽车,还有徒步的背包客,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日子出发,此时都走向一片田野。
桐木里的乐声,桑树里的家园……农耕文明奔波于山野林莽,时间和情感的意象栖息在草木之上。
如今草木是而人已非。
公路深入田野,在自由和未知中奔突。
沿途的风景随海拔改变。祁连山起起伏伏近了,大异于酒泉所见,山之阴沉默着古老的荒芜,从民乐到门源,山前山后山脊山谷都是深深浅浅的绿,野花灌木欣欣向荣。
油菜花在低处肆意铺陈,一些树,或成排,或三五棵随意站在其中,站成大地本来的宁静,本来的色调。明亮的黄色偶尔涌上山腰,又下山,缓缓地延伸到天边。
“黄萼裳裳绿叶稠”,油菜花,才出的新苗首先是菜,华丽转身后,成花,花可成海。
油菜花开,清风自来。细碎的小黄花像女孩子捂着嘴的轻笑。
小小的花密密地开,开到花比树多,花比庄稼多,花比青草多,花比我们这辈子见到的其他所有的花都要多。
亿万朵花相拥,随风起伏,整个村庄整个大地如在盛典。
观景台人潮涌动,这是先行者认定的视角,有山势起伏,有青黄交错,有花团锦簇的问候。
这花海,其实处处可下海,处处可上岸。
门源的一块高地上,站满了冲出城市的人。
那个叫城市的地方高悬土地之上,人类成为单一的物种,平日里又拥挤又寂寞。好像眼睛需要这样的田野,内心也需要这样的田野。油菜花盛大地开放,恰好给了一个说走就走的理由。
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草木欣欣的幽静小路,通往从前,也通往未来。
羊群河水一样漫过路面,马放南山,牦牛静默,洁白的佛塔矗立在青青草原上。
《诗经》里的旷野,唐诗里的田园,犹如空谷回音。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从一条小路拐进山坡上一片寂静所在,搭好帐篷,有了可以在天地间呼吸的小小的安身之所。附近,高处是油菜花,低处也是油菜花,间种着几片青稞。
四野寥廓,万物生长或者死去,各种生命沉默或者鸣叫。
几头牛缓慢地从旁边经过,走向山里,甩动着尾巴留下了些牛粪,上面又会开出鲜花。
夜里,一切色彩消隐在黑暗中。
细雨又一次造访,像是从遥远的星星上落下,细密、轻柔地洒在帐篷上,沙沙作响。
也像等待浇灌的植物,紧贴大地,不忍睡去。
七月在野七月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