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陆犯焉识》:她忘了我的名字,却记得等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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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长大以后看的书慢慢有这样的倾向:
它让人无法归纳出一个直接的启发;无法非黑即白地评价正误;无法让我热血沸腾,亦无法使我消沉;无法抨击,亦无法效仿。
就像一团乱麻堵在心里,不可遗忘亦不可消解,耐心等待在将来的某一份经历中忽然感同身受。
说到底是阅历太浅。
《陆犯焉识》便是如此。
主线是陆焉识与冯婉喻的爱情故事。
陆焉识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天才少年,风流倜傥,可惜20岁便被逼迫着娶了冯婉喻,他对妻子无爱,在家庭中痛苦周旋。
冯婉喻却是从始至终仰慕且深爱着他的,我自倾怀,君且随意,你对我几分好,我便只要几分好。直到陆焉识中晚年被流放青岛劳改,人性与粮食几近于无,他在苦难中懂得了婉瑜的爱。
文革结束,他终于回家,只是婉瑜已经痴呆,再也记不得心上人的归来。
02
不过一天时间,读者便可翻尽陆焉识从十四岁到八十岁的人生。
少年得意的风流学者,中年“没用场”的政治牺牲品,晚年苟且求生的无期劳改犯。
我最感慨的不是爱情,而是波诡云谲的贫困与人性。
和平年代且不至于穷困潦倒的我们,很难想象人性深处到底有多黑,尊严到底有多脆弱。
大卫篡改焉识的文章害他在学术论战中两面不是人不过是小意思;监狱里,一些犯人将另一些犯人的头皮打掉,露出白花花的头盖骨;有犯人死掉,另外的犯人会把他肠子里未消化的青稞挑拣洗净吃掉,或者挖一点他的大腿肉。
你不可信任任何人,不可发表任何意见,否则便会被无中生有成把柄相互揭发以求减刑,陆焉识从此装成口吃,一个字重复五遍——嘴慢了,脑子便快了,快到足够看人脸色。
在这里,不作恶的人都死了,活下去的人吃相都极其难看——因为根本没有吃的。
你看那梁葫芦,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把母亲和情夫砍成肉酱;他偷窃;他把别人的碗撞翻,再趴在地上舔食物与泥土的混合物;病人死亡他不上报,领尸体的口粮直到一个多月后败露。
可是,可是。
关上书,却只记得他的好。他杀死母亲,是因为母亲把弟弟妹妹的那份馍馍让给了情夫;他吃死者的口粮,却始终与陆焉识分享。
临死期的前半年,他慢慢攒遗产,用几口土豆换鞋垫,再用几双鞋垫换围巾,围巾换单衣,单衣换棉衣,终于,给所有弟弟妹妹都留下了一套棉衣。
他至少是个好哥哥。
03
婉瑜的爱情是淤泥里的一朵红莲,别人背叛,她忠诚;别人自保,她奉献;别人淡忘,她铭记;别人怨恨,她原谅。
她是魔幻现实里的童话。
少女时期的她美而不自知,对那个精通四国语言的陆家大少爷痴恋不已。——那种心情,想必女孩们都懂。
也因此,很多年后,她无法开口劝久不嫁人的小女儿放低眼光、将就凑合——她自己便是如此,见识了陆焉识,哪还装得下别的男人呢?
嫁给焉识的她是温顺而谦卑的,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一瞥中流露出大胆而炙热的本性,脸颊绯红,心如火烧。
此时陆焉识还不懂得这份性感,只能在几十年后的牢狱中顿时领悟,电光火石间,心动不已。
当家后的她是坚忍且充满力量的。陆焉识被判了死刑,她找陆焉识的朋友、同事、学生,一家一家地求,出卖肉体才换来“无期”,她没有崩溃,只知道焉识有了希望。
家道中落,她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从杂工升到代课教师,她带全科甚至体操,学校缺俄语老师,她便花一年多通过俄语资格考试。
她的爱又是那么自私,她拿半个月的工资给焉识做蟹黄,几个孩子为了补充营养吃了好几年的黄豆。
当她老了,糊涂了,儿子指责父亲的不是,一生没说过脏话的婉喻破口大骂。谁更重要一目了然。
她的爱在岁月里愈发醇厚,成就了张艺谋的《归来》。
那是她等他回家的片段,电影里将这个场景细细地呈给你看,巩俐无不骄傲地说:我爱人五号回来。
于是每个月的那一天,她精心打扮自己,高举着写着心上人名字的牌子在火车站痴等一天,没有一丝不耐烦。
而在书里,那四百多页内容不过是铺垫而已,我把人性的善与恶、爱的琐碎与悲壮、时代的贫瘠与魔幻都小火熬煮给你,火候到了,那段对话也就出来了——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04
这部小说让我似曾相识,最开始想到的是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同样的时代,类似的经历。
可不太贴切,杨绛与钱钟书的一生是功德圆满的,一对同等智识的伉俪,一开始就懂得对方的好,携手一生,没有遗憾。
是《霍乱时期的爱情》。
这两部小说看完后我产生同样的疑惑:怎么会有如此卑微又持久的爱情,我甚至认为这是畸形的。
婉喻大半辈子都在单恋焉识,哪怕她有被爱的错觉,一个女人的直觉却是骗不了自己的。
费洛伦蒂纳单恋了费尔米纳五十多年,他早已不在她女神的心里占一丝一毫的地位。
直到我想到这个片段。
弟弟陆焉得惋惜哥哥没有与才华相对等的福分。
焉识却感慨,名利钱权并不是福分,婉喻才是他的福分,自己一直都是有福之人。
是啊,在零下三十多度、一觉睡醒就又冻死几个人的青海夜晚,在为了看小女儿的电影差点葬身狼口的深山,在体臭口臭尿臭聚集的宿舍,在明明口才卓越却装结巴的苟且、孤独与不自由里,婉喻是他唯一的福分。
因为这份爱,他九死一生地逃跑;因为这份爱,他乖乖自首等待枪毙;因为这份爱,他几度逃脱陷阱,决不能让自己死于“自杀”——自杀是对抗行为,会牵连家属。
这是他活着的信仰。
费洛伦蒂纳的牢狱之灾便是他的孤独,他仰仗着自己的爱活下去。
这两部小说是在告诉我们,爱可以是信仰的。有了信仰,活着便有了意义。
也许我们的信仰不是爱,是宗教、是梦想,是别的什么,没关系,找到它就好了。
PS:知乎上有人说严歌苓的作品“表面上三观极正,骨子里三观极歪”,这似乎是有道理的。包括《陆犯焉识》,她的作品大多是一个女性如何兢兢业业地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卑微地乞求一点爱。
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女性主义价值观——我们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应该始终追求独立人格与事业,自立自强。
可是,如果我们因此便全盘否定一部作品,跟几十年前的那场政治浩劫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世界是多元的。
况且别忘了,婉喻除了是一个好妻子,更是凭一己之力培养出了三个孩子的妈妈,是受学生爱戴家长尊敬的好老师,甚至是不负众望的好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