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摆过的岁月
母亲和哥哥居住的老宅东墙上,至今还保留着一面挂钟。
那面挂钟实在是有些落伍,不用说把它挂在装潢精美的房间内,就是挂在我现在居住的与时尚不相称的房间内,也会土得直掉渣儿。
幸好,那面挂钟至今还挂在老宅的房子里,那房子我打小住时甚样现在还甚样,乌漆墨黑儿的,并未有太大改变。
除了西墙的烟囱还笔直地兀立外,房子其余部分都已下沉,就像一位饱经风霜,驼弯了背的老人。冷眼一看,那面钟挂在低矮、昏暗的房子里照样精神矍铄。
由一块拳头大小、老掉牙的马蹄表换成这面高档的挂钟,是我家一次了不起的阔绰。
六十年代末的我家吃粮都成问题,除了必要的柜子、家什外,别无长物。要知道,能买起并且能买得到一面挂钟,不知费了父母多少心思。
那年刚开春儿,父亲下班回来,发现街巷里有乡下人用麻袋背着猪崽儿暗地里叫卖,回家就小声对母亲说:“他娘,买个猪崽吧,等到腊月咱也能买回一个大件儿。”
母亲“唉”了一声:“咱三根肠子都饿得闲两根半,买回猪崽儿还不得饿瘪咕喽哇。”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你死脑瓜筋呀,春天时猪崽儿小,吃的少,等到能吃了,咱家自留地的窝瓜和土豆也能借上力了。”
没过几天,一个可爱的小黑猪成了我家的新“成员”,到了腊月,父亲和哥哥用手推车把猪送到商业科,领回了六十多块钱,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
钱有了,那“分”咋办呢?
当时全国商品紧缺,购买生活必需品都要受限制,特别是买一个大件,譬如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挂钟等,要用一种比布票和粮票金贵得多的“分”(购物券)来购买。
在那个年月,每户人家年初领回的“分”是不够买一个大件的,必须到别人家去借,等到来年,再把“分”还给人家,那家人家如果攒够了钱,就可以凭自家和我家还回的“分”,去商店购买回一个大件。
你还别说,虽然物资匮乏,却非常公平,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不管是三教九流,人人平等。不像现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只要有钱就能香车宝马,趾高气扬;囊中羞涩,就会低人一等,寸步难行。
春节前的一个周末,父亲终于美滋滋地从商店抱回一面挂钟,等父亲把钟挂在东墙的高处时,我家简陋的小屋“歘”地一下光亮了许多,全家人都神旺难喻。它虽与如今的电子表、石英钟不可同日而语,但在那个全国人民都十分无奈的岁月,那面挂钟实实在在是我家的一个大件儿。
每每街坊来串门儿,进屋都要抬起头庄重地、仔细地注视一下东墙上的挂钟,吧嗒吧嗒嘴儿:“还是长白山牌的呢,嗯,不赖。”
有了这面挂钟,我家从此就增添了许多聒噪。
溽热的夏天,镇子里家家都夜不闭户,敞着窗户睡觉,每到整点,我家的挂钟就会发出“咣......咣......的清脆报时声。顿时,一种宏大的气势打破阒静,张氤开去,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小巷的西头。
刚买回挂钟时,全家人夜里都常常被报时声震醒,母亲嗔怨父亲是花钱买罪受,害得全家人都睡不踏实,可慢慢地,全家都习惯了那报时声,有了那报时声,全家人才能睡得更加瓷实、香甜。
那时我还小,少不更事,望着那圆圆的钟摆两头摆动直愣神,心想:傻小子,你天天马不停蹄,不累吗?好像你到我家来还未歇息过呢。钟摆呀,钟摆,你就不能趁全家人晚上睡下后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吗?
那钟摆不语,还在不停地摆动着,稳稳当当、认认真真地走着它的路。
一次弟弟指着挂钟:哥,那破玩应儿咋那么尿性?整天晃晃荡荡,也不歇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指定趁家里没人,它停下来偷懒。”
我没有吭声。
星期天,父母都上了班,我和弟弟装模作样地把屋门锁上,出去玩了一会儿,就转身跑了回来,鸟么悄地趴在窗户边上往屋里望,只见钟摆还在悠悠当当地摆动着。
我和弟弟都竖起了大拇指。弟弟折服地:“尿性,确实尿性。”
后来大一些时,我才悟出其中的道理:朝乾夕惕、孜孜不倦才是挂钟的行为准则,它若投机取巧、忙里偷闲,就会时光逆转、乾坤大乱。
风欺雪虐的冬天,我和弟弟不愿去上学,早上赖在通热的大炕上不愿起来。忽听墙上那面可恶的挂钟响了六下,在屋里忙活的母亲唠叨着:“快穿衣下炕吧,都六点了,没听见钟声吗?麻溜吃完饭上学去!”
喜欢恶作剧的我为了晚些上学,趁父母没在屋,捅咕弟弟偷偷地爬上柜子,站在上面将挂钟拨回半个钟头,第二天早上,那面挂钟就人为地推迟了报时。
一贯起早的母亲觉着不对劲儿,疑惑地看了几次挂钟,可钟摆还在摆动着,母亲挠了挠头,没再说什么。
那天上学的路上洒满了我和弟弟欢乐的笑声,可父亲上班却晚了半个钟头,中午放学回来我俩的脸上都挨了几个耳光。要知道,戴着四类分子帽子的父亲,晚去上班会是什么结果。可那不是挂钟的错,是我和弟弟的错。
那面挂钟在我家,不但是指挥大人上班、孩子上学、晚上睡觉、早上起床的总司令,而且还是母亲的小金库。
挂钟的钟摆和钟盘之间有个空挡,母亲害怕家里招贼,就在空挡处粘了一张纸壳作为挡板,她把她认为金贵的,诸如粮票、布票和供应证之类东西,都藏在挡板上面。
那上面很隐秘,平时不惹人注意,有钟盘的遮挡,在外面根本就看不到,一旦来了贼,累折裤衩带儿也不会找到那里。
当然了,挂钟里除了各种票证外,还藏些母亲的“私房钱”。父亲每月发工资时,母亲总是偷偷选几张嘎嘎新的一元或两元钱,藏到挂钟里,等到急用或过大年时拿出来给我们买布料,做新衣服。所有这些母亲都是偷偷进行的,包括我的父亲都无从知晓。
父亲喜欢喝酒,到了月底酒瓶空空,父亲知道家里已经没钱,就屋里屋外地转悠,并不时地用祈求的目光瞅着母亲,希望她去邻居那儿借点钱。
每每这时,母亲就故意把父亲和我们支开,偷偷打开精致的挂钟小门,取出一元“私房钱”,让我去商店打一斤酒来。
母亲很抠门,等我打酒回来,她把剩下一毛多零钱又“恶狠狠”地要回去,放到另一个小布袋里。这个小布袋我和弟弟也无从找到,只有到春节时,母亲像变戏法似地把它拿出来,将零钱倒出,我和弟弟撅着腚,满炕拣钱,都忘了戴棉帽子,屁颠儿屁颠儿地到商店买鞭炮去了。
有一年的夏天,邻居家大人上班,孩子在家玩火引起火灾,邻居们纷纷从屋里往外搬东西。父亲和哥哥去帮忙救火,母亲领着我和弟弟也往外倒腾东西,慌忙中,母亲将挂钟里的小挡板碰掉,所有钱和粮票、布票都撒落一地。
半个小时左右,大人们把邻居家的火扑灭,所有人家把搬出来的东西又原样搬回去,虽然是一场虚惊,但母亲的小金库却暴露了。
从那以后,全家人都不在母亲的小金库转移的何处。多年以后,我回家看望母亲,问及此事,母亲却笑而不答。
我刨根问底:“妈,你当年是不是把“私房钱”转移到地窖里了?”
母亲又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满口的红牙床上,挂着两颗发黄的大牙。
年头一多,那面挂钟偶尔也有些小病微疴,父亲便用那块盖在挂钟上面的红绸子,小心翼翼地将挂钟包好,送到镇子唯一的钟表铺去修,修好后回来,挂钟摆动起来照样还是铿锵有力、健步如昨。
大概是一九七六年,没错,就是这年,这一年中国发生了太多的大事件,周、朱、毛“三星”陨落、唐山大地震、粉碎“四 人 帮”等等。
春节过后一个清晨,父母正忙活着烧炉子、做饭,我们哥几个刚刚起炕,冷不丁听见挂钟“嘎巴”一声,然后发出“哗啦啦”的动响。我和弟弟忙爬上柜子,把钟壳打开,只见钟摆有气无力地摆动着,摆幅越来越小,不大功夫就停了下来。
弟弟慌忙跳下柜子,去厨房喊父亲,父亲鼓捣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他皱了皱眉,上午就把挂钟送到了修理部。回来说是钟弦断了,花去十多块钱。
下午,邮递员送来一封辽西老家姑姑发来的电报,说是爷爷得了癌症,很严重。当时全家人都不认识那个“癌”字,哥哥查字典才知这是一种不治之症。
父亲向单位请假奔赴辽西老家,二十多天后回来,整天愁眉苦脸,也就是这一年的春天,爷爷撒手人寰。
父亲没事时就望着那面挂钟自言自语:“这可真是一面神奇的钟呀,它不但能报时,而且还能预知人的生死,钟弦断了一次,我的老爹没了,如果再断一次,我也该呜呼哀哉了。”
三十多年来,那面挂钟可谓是我家所有喜怒哀乐的见证者,在钟摆的摆动声中,我们哥几个就从不谙世事的少年成长为壮年并娶妻生子,同时父母也告别了土腴木秀的盛年,滑入了水瘦山寒、鹤发鸡皮的暮年。
对于当年爷爷的过世,父亲神乎其神,说是挂钟未卜先知。现在看来只能说是一种巧合,因为奶奶,包括父亲自己的离世,那面挂钟却一丁点儿征兆都没有。
突发的脑溢血,只抢救了五个多小时,父亲就告别了那面他心爱的挂钟,告别了亲人和人世,走向另一个没有挂钟报时的无声世界。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嫌。但对于那面挂钟,母亲既未弃,也未嫌。她视挂钟为知己,而那面挂钟更像一位深藏不露,而依然保持信仰的老者,它正轻轻拭去岁月的尘埃,尽心尽力地为老宅子,为母亲输能效力,似乎永远都不会式微,永远都不会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