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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女

2017-11-05  本文已影响61人  奇异的帽子

(一)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装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若耶溪上,越女一席素绸轻纱,朦朦胧执桨摇橹,孤身,驶进了芦苇丛。

水鸟受惊弹起,扑腾翅膀,哀嚎着飞起,飞向另一堆芦苇丛。

她实不忍心,打扰到那些鸟儿的。

(二)

折戟沉沙,铁未销。三三两两的残兵破刃杵在泥潭里,等着城中冲出的轻铠甲士们清扫着战场将它们带回,送入熔炉。城中,一位将官高头大马,指手画脚地催促着马前卒们:“快些,这块矮墙拿东西填上,还有,让那边的弓箭手各就各位。”这些小兵们风风火火乱作一团,有的身披重铠手提干戚,有的一身皮甲背系箭囊,闹哄哄着,城楼上下各种声音不绝如缕。

天阴,叆叇。日色为乌云所笼罩。眼看是要下雨了。城中街上,只有晚秋的梧桐。梧桐沙沙,衰草愁烟,乱鸦送日。

明州已经围城三月,正好三个月。粮草不足,这是早就的事,半月前便已是饿殍遍野;明州鼓楼东有一大湖,这二者间有一棠花弄,弄堂里的大帅府内空无一人。整个城池的守将,如今木然地矗立在城楼上的点将台前,一动不动,眉头紧锁,两目似瞑,双手反剪背后,沉吟不语。南宫阳似乎已无计可施,这两日里并未进食,也不曾得到片刻休息,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城外尚有十万叛军,背山扎营;城内仅不足万人,而援兵又迟迟不至,他自知,时日恐怕无多,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了。

帅案上,一炷香,如同这座城的寿命,短了下来。南宫阳闻到空气中一股奇香,这种味道宛如女子身上的淡淡碎花香,清幽而不刺鼻,上瘾似的,南宫阳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眉头松了开来,仿佛身边千军万马的喧嚣,可是自己如堕五里雾中,浸在了温泉之中。恍惚间温泉里探出了好多个脑袋,争先恐后地拥了上来,纷纷勾住了他的臂膀和身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有一个男人不会爱上此情此景。这些女子脸如白玉,秋水骨,扶柳腰。身挂轻罗,胴体温润隐约可见。轻罗沾湿,贴身露骨。南宫阳使劲想要挣脱,忽觉头晕目眩,一会儿身体被重新抛开,眼前美人似芙蓉出水,谈笑间浅唱着靡靡之音,消逝在虚无之中。他攥紧了拳头,挥舞着,溅起千堆雪。大叫一声,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三)

越女的船靠了岸,雾气氤氲,十步不见人。蹀躞于小路间,微风似吹非吹,却并不掀起帷帽的薄绢。流苏髻以翡翠珠翠饰之,齐胸襦裙上套着青色坎肩,翘头履颜色正搭。

她漫无目的着,沿着石子路,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跫音不响,天地间仅回荡着达达的马蹄声。太阳渐渐被乌云遮掩,光芒一寸寸地散去,疾风骤至,伴随野草簌簌作响,鹅卵石路的那一端尽头通向官道。官道上的十匹马迟迟才出现在越女面前,就仿佛是约好了的,越女在这里久等了。

官道自北而南,南侧山峰连绵,不知延伸至何处。山阳多鸟,故骑士急停勒马,人马长啸,惊起一片寒鸦。黄叶沙沙,落了一地。伴着落叶,人也先后下马。跪请道:“恳请移驾,回城救命。”

“信物何在?”

为首骑者掏出一物,右手紧紧捏着,越女瞄了一眼微微笑道:“是了,那就走吧。”顺手接过了那支金步摇,移步到马队最末的马车。

(四)

马车上躺着蛮像一具尸体的人,近乎气绝。头系纶巾,白色布衣布裤,看上去就是一具尸体。

但是越女知道他没有死。食中二指搭脉,脉搏依旧强劲有力。但令人费解的是,他就这么无力地躺着,就像一块木头。

躺在一车花瓣里。花是新摘,仍沾露珠,尚带着幽幽芳香。花是曼陀罗花。

“《法华经》言︰佛说法时,天雨曼陀罗花。”故后人因以名花。曼陀罗花性辛、温,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令人舞。以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

车中人似醉。

马车里的花,除了曼陀罗,还有一西域满天星的盆栽。

越女抿嘴凝视,摩挲他的双手,伸手解下了他的逍遥巾,擦了擦他额头的汗。他是在做噩梦么?冷汗涔涔,这究竟是什么恶疾?

(五)

三个月零一天。

白骨露野,明州摇摇欲坠。西门的箭垛子,只剩下一小半还能投入使用。万夫长全幅甲胄,清点甲号校场的残兵,只有不足面黄肌瘦的两千人。

天气却变得异常好,丝毫没有令人忧郁的感觉。雨后初晴,光风霁月。

骑兵们此刻失去了往日的骄傲,城中的马匹都已成为一具具骸骨,他们本不希望失去这些曾经的伙伴,但是没有办法。这日子没法过,要不杀马填腹,要不死。没人想这么简单的死。

死的人是越来越多;逃出去的人也越来越多。总有很多人是想活命的:趁夜色缒城而出,或是掘地出逃。这一切南宫阳浑然不知。他想保护全城百姓,可出卖了他的,却是这些人。

如果他知道当前形势的火急火燎,就绝对不会如同现在这样,表情宁静安详地躺在马车上。“吁”——的一声,车稳稳停在棠花弄的入口。青石板上,一双步云履沉沉着地,越女抱着南宫阳轻盈地跳下马车,抬着走进了大帅府——这世上眼下只有她能救南宫阳了,而同样的,明州也有她能救了。

“那一炷香浸了极乐水。”越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一边护驾的十位骑士一点也听不见,“耗尽了他的真气,幸而以曼陀罗花保住了姓名。这是裨将大功一件。”言语间步履更疾,送进屋中。

(六)

镜湖上的岛,原本是没有名字的。越女给他起了名,叫做同心岛。

十年前南宫阳将她留在会稽山下、镜湖之中,独自进京勤王护驾,尔后南征北讨,官拜大将军。而临行前越女将贴身之物交与南宫阳,约定一旦有难,遣人持此信物,就能请越女出镜湖相助。

岛上一种药材,叫做五香血藤。磨为齑粉,装在了越女随身携带的药箱里。

熬制成药,尚需一个时辰。她细心地做好了所有的工作,安排手下蹲坐在柴房里,扇着炉火,自己起身回到了南宫阳的卧榻寝所。

等待是煎熬的。一个人在等待时总是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于是她点起了一根又一根的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透亮。这时候后知后觉看到了墙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并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也不是兵刃相见的战场。是南宫阳平生几乎没有见过的场面。画中大街小巷,熙熙攘攘,酒店、茶馆百肆杂陈,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密集,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片繁华。

可她,一路上大道小路,见到的只是无数的骸骨,和人吃人。偶尔还会遇到一小队一小队穿着鱼鳞甲的叛军骑兵们。他们趾高气扬,缇衣缇幔,逐日追风,军容整肃。

明州城果然是危在旦夕的了。她忽然不相信南宫阳有能力、挽败局于水火。呆呆地凝视着病床上的南宫阳,“你真的是为了救阖城百姓么?当你醒来,还会拿残存兵卒的性命再赌一把么?是在救他们还是在救自己?”

掩着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回头,一个漂亮的女人拿着一瓷瓶子,倚着站在门口。

(七)

城楼上,一排长戈武士仍然笔挺地站哨,只是原来五步一人因为人数不够改为了十步一人。他们之中有一个矮子,名叫刘大狗。是地道的明州人,长得歪牙咧嘴,久经战阵而晒得黝黑。天近晌午,渐渐热了,矮子刘麻利卸了重装,披了薄衫,肩上挂着白巾。时而盯着远处的通衢,时而靠在兵器上闭目养神。整一半天,矮子刘都杵在城墙,灰头土脸,埋怨着,操着一口流利方言。他瞅着太阳,盘算着,快到饭点儿了,该让吴憨子来接班。也许今天还是半碗饭,几根草和一些豆子。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是盼着叛军再杀过来,趁着乱可以倒戈,去叛军大营里混口饭吃,听说那头有酒有肉,混得好还有女人。脑海里正浮现着自己穿着叛军的大红袍子的模样,还有马匹可骑,趾高气扬的场面;远处隐约出现两匹快马,越来越近,逐渐清晰可见,沿着大路飞奔回来,斥候高声反复大吼着:快开城门!敌人来了!

矮子刘忽得一愣,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正想转身下楼打开城门引进二人,忽然有一只手有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八)

越女业已知道南宫阳中的毒是谁下的了。门口的女人如实告诉了她。也告诉了她为什么。

越女看着她。好像就是在看自己。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做得那么绝,你又何必再帮他?”

越女道:“你这是在说什么话,难道你是要造反?”

“造反?究竟是在逆天行事?我这么做,是想让你来决定他的生死。你如果救了他,无论怎么劝他,他都会继续拿这剩下的士兵们和百姓的性命赌博。我实在不想看到这些人白白送死,我想你也一样。救他,还是救更多的人,阿妈,你一个人考量吧。解药,南宫的手下已经配好了,在我手里。我知道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若要救他而强夺,便只能与它共碎。”

她接着讲:“如果是我动手,我想你会恨我这个不孝女,一辈子。”言罢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十年不见,你应该不会下不了手。”

是因为爱?还是恨?越女恐怕自己也看不破了,她又低头看着南宫阳,看着他平静、安详地睡着,她不明白自己会做什么。她担心自己会冲动,可是又觉得自己心中反对着什么。

在这种时候作出的抉择,往往是错误的。

而且是那种,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

(九)

远处,厮杀声、呐喊声和兵戈敲击的金属碰撞声骤停。

四野阒然。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野外,就连鸡犬之鸣也听不到了。

黄沙滚滚,卷起地上烧焦的旗帜;看着远处的千军万马,再看看自己脚下: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她笑了起来。这种笑,有如冬季的寒流决堤一样,冲出河岸,冲破一切阻碍,冲开了城门。

矮子刘是奉命打开城门的那个。他是难以抗拒一个美女的要求的,更何况不是要求,而是命令。他招呼着弟兄们一起下城楼,开城门,列队迎接一大队叛军铁骑的进入。而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望京门发出了沉重的、长长的一声“嘎——”的叹息,伴着吊桥的另一端重重砸在护城河的对岸。此时,越女站在棠花弄的高地鼓楼之上,看着一大队一大队叛军士兵纵马跃入,黑压压地涌入,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她的内心催促着自己赶紧离开,回到那片深山老林,回到自己的镜湖。

一个人后悔的时候,好像都会想着回到开始的地方,是为了怀念么?还是寄希望能够从头开始?越女上马,马背上另驮着一具尸体,未寒,但是越女的手脚都已冰冷。

冷得不愿再说话,只是策马从东门疾驰而去,留下一地的悲伤。

(十)

南宫阳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了。

深夜往往是一个奇怪的时间,许多恐怖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比如南宫阳为什么起死回生了?他本来就没有死,当越女回到房间的时候,早就已经被掉包了。

南宫阳不知道,越女也不知道,想害死他的亲女儿更不知道。而这一切,竟然都是另一个看上去毫不知情的人做的手脚——矮子刘。

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这谁又会知道呢?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装荡新波,光景两奇绝。”南宫阳低吟着,浅唱着,最后大声地击节高歌,笑着哭着含泪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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