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熏风之晚

      又是一年端阳，我回到家乡。

　　在那些流落失所的日子，一心总然想望着归来，以为家是今生的终极；尽日在家，却又滋生出乡居那闲的愁与忙的痛，以为远方才是自己的世界：生活尽然这样怀望在别处。怀望别处之人，多么想望有朋友，有来自远方的慰安，只是不能够。培根有道：无有友谊，则斯世不过一片荒野。我的荒野上，罗生着乡居那蚀透人心的孤独，长年累月无有一丝振奋人心之事，无有一个不速之客光降，无有一丁点新鲜发生。

　　有家才有节，端午节是山人的秧歌舞。正是插秧时际，家家门前插起艾叶与水菖蒲。艾叶犹用以煮鸭卵，水菖蒲系于小儿腰以绝腹痛。雄黄酒就着面豆腐，系端阳之特肴。面豆腐由石灰水搅成，亦有捡拾苦槠籽做成苦槠豆腐，亦有捡拾苦枥籽做成苦枥豆腐，俱皆苦中带甜极极可口，小时常至树下采撷。雄黄酒喝得沉酣，取瓢石灰撒墙脚去，沿着那满屋檐下的凤仙花。粽子可莫许吃太多，此物最能伤胃。旧时有谚云：初五吃个粽，初六肚子痛，初七起不来，初八搿棺材，初九铃铃铃，初十归泥丁。吓煞曾经幼小的心。

　　晚风和畅，沿路徜徉，歪溪一派初夏的景光。水田翻耕之际，黄鳝正肥。忙碌一天之人，乘夜又去照黄鳝。蛙声响成一片之前，瓦山的夜道士先唱上一回，只不知它总躲在哪一株树上。萤火虫漫天飘飞时，草丛间的臭屁虫正待将歇，但若你胆敢碰它一指头，它便将回敬你一个绿绿的臭屁。屎壳郎勤勉得甚，夜以继日钻在牛粪里，不时揉滚出一个圆圆的粪蛋。夏夜有如斯纷纭，我不由沉醉在其间。

　　又闻栀子飘香，有梦的人正可依梦行些花事，无梦之人亦可临风怀往。值此熏风之夜，我忽而忆起高中会考前，徐婉与婧儿在走廊分糕点情形。彼时，我正由教室出来，撞见那两个精灵神秘兮兮躲在廊角，就着窗台灯光掰分一片萨其玛。见的自己，婧儿一溜身跑了，徐婉则双手别于背后倚柱而立，脸上放荡着她惯有的狡黠的笑。白炽灯光透过窗玻璃，朦朦胧胧泻在她脸上，暴露出那双忽闪忽闪的眸子里，那样幽幽怨怨的想往。偏偏廊外苗圃一株盛放的栀子花，随那习习软风送来阵阵瞽惑人心的芬芳。

　　许多事，从前以为对的，而今全然否定。许多事，平静的生活流中一向隐没不记取，于动动荡荡时日往往拾掇住。今夜我心，生着强烈渴望，欲向曾经的她们剖白，重温旧时的好。只今况境，却不可以。人的成熟尽是这末渐渐的，渐渐看清自己的脸。自己从前直是一疯子，事事追逐完美，以为必如此，必不可如此，将世间行为标准兜揽于一己。今夜，可还有昔时良机？可还有旧时好梦？可还记得那——

《熏风之晚》

谁在醉里蹒跚

梦里蹒跚

世界仿佛远了

远了在生命以外

曾经是握紧的手

白炽灯光 娇羞 栀子花

纯真又纯真的故事

是一副永不欺佞的面

强磁性的嗓音

学生的温存与悸荡

醉人的风中拂动

淡淡白白的连衣裙

和淡淡白白的春情

沉默 狡狤 麻花辫

是触手可及却覆手失去的爱情

是绵长的思绪

今夜

我能不能潜于灯光

潜回纯真的年岁

学生的春天与机会

陪伴错误与稚气走一遭

直到风醉人醉

世界远了

梦却依然回扬

是一个醉不成醉的

熏风之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