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随笔散文

2018-09-04  本文已影响0人  大C003

你知道吗,英国的大街上,行走着的都是死人。英国人死板冷淡的社交方式很适合我,一些重复而有没有诚意的礼貌用词,几个不断重复的日子,足以完成我的日常必需——咖啡。如果实在没有心情出门,只要有信用卡和网络,什么都是可以在床上完成的。我很喜欢和死人分享我们所处的物理世界。每天,在一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看啊,和昨天一样的人带着一样的表情和你擦肩而过,这是一种多么有趣的光景啊!灰白色的人群中,偶尔走来一个鲜艳的人。我们相视一笑,简单地点一下头。

中国人都是活的,我喜爱的冷淡明显不适合这里。我需要和所有人打招呼,也要试着记住所有人的称呼。任何僵硬的微笑都需要一段时间的判断,来分析此时需要做出怎样的表情?一成不变的微笑会不会不合时宜?大多数交流的人都用一种怜悯的具有指导性的眼神打量着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的每一句寒暄在打探你内心想法时都可以变得复杂、跳跃。慢慢的,我总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于是我常感觉自己像一块吸了水的海绵,在暴晒下变成一团苍白的、毫无生气的残骸。我想念那种成片成片的安静。我想念生活的节拍是海鸥拖着长音的嘶鸣和自己的呼吸。

比起寒暄,我一直想做的是回去老家上坟。上一次在廉价烟火呛人的硫化物气味里望着漆黑的纸钱屑飘落在作了贡品的冷饭上已经很难想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总是很疑惑和装了冷饭的碗在一个框里的剩下几碗菜的味道。我总是在好奇姑姑是不是会把中午的红烧肉捡出来,放到贡品的碗里。结束了之后它们会像贡果一样被吃掉还是会被再次倒回大盆里呢,这一直是一个我很想了解透彻但是却不大提得起兴趣的课题。老家的坟对我来说有一种无比的吸引力,当那座水泥筑造的,浅浅的坟莹空着三个墓穴的时候,我很疑惑以后谁会去填满这些墓穴。小时候懵懂的我回头望望父亲,再看看自己,然后打量着一张张冻得通红却依然看不出表情的脸,心想这是不是也要凭先来后到。有的墓穴里散落着半块的砖头,烧过一般的竹节和扫帚,我也会好奇这些杂物是否也会随着未来的主人一起下葬。想着想着,墓穴就一个个被填满了。太公,太婆,和我素未谋面的奶奶。我转过身,这宛冰冷的坟正对着进村的盘山公路。偶尔我能想象出家里人的车开上来的样子,就好像我看到它们开上来了一样。

我对逝者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兴趣。每一个人都是一段长到无法描述的故事,如果能和逝者交流,那将能得到多少的故事啊!我很想一个人慢慢走着泥泞的山路走到那座坟的位置,像我每天都在脑海里和自己的交流一样,在想象中和逝去人说话。有他们跟我讲很多山里的故事,我告诉他们很多这大陆另一个尽头的见闻。他们会惊奇于海边悬崖上竟有开满鲜花的草地,我也会惊讶于花生、土豆和芋艿应该被安排它们在田里的位置。光是想想这种希望,就足以让人的脸上显出笑容。

我对奶奶的映象仅仅是一张黑白照片。我没法对她本人进行描述因为我并没有和她交流的机会,也许就算哪一天梦到我也很难知道是谁。但是在我的想象里她可能是一个身材小小的老太太,头发应该是浙江那种常见的女式短发。奶奶去世的时候应该不能说是老年,但我总觉得我都这么大了她现在也应该老了,恐怕这就是我经常将她想象成小老太太的原因。以前她可能会兴奋于我们过来看她,但是随着老屋的废弃和晚辈们的离巢她可能也会疑惑与减少的探望她的频率。她穿着一身浅灰色和浅紫色的粗布衣物,站在我转身的位置。村口高起的一块地一直种着不知是谁家的红薯和萝卜,田埂旁的覆盆子丛里有一棵高高的树,树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她看着车开上来,面上浮起一个老人特有的,有点憨憨的笑容。然后她等啊等,车终于回来了,歪歪扭扭地拐过几个小弯,又开了下去。

逝者什么都没有,但是逝者拥有的无限的时间给了他们无限的耐心。哪怕如此,不知是否存在的落寞恐怕也是无法被乐观所抵消的吧。

这是一座在死亡的村子。每年回家,无数我记忆中的面孔都不曾见到。我不敢想他们是碰巧不在还是再也不在。不过不管是哪样,见不到人反倒让我有一些复杂的庆幸。因为见到了就会不由地猜测下一年能不能见到已经皱巴巴的干瘪的老人,这种基于想象的思考的任何发展方向都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晓居和无数的中国乡村一样,年轻人的流失使得他们慢慢丧失活力。只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大多数的门在也不会打开。窗户也会紧紧闭上,后部在用横过来的竹条加固一遍。不耕作就会荒芜的山间的小田地会变得贫瘠,雾天山里特有的浓重的水气里也再也不会混着蒸熟的猪肉和笋干的味道了。已经很少看到人在吃饭的时候端着饭碗,从一家走到另一家,随便攀谈几句实则为了满足关于别人桌上饭菜口味的好奇心。也很少看到充满活力的小孩子,在宽松的棉大衣里挣扎,一手提着火囱一手拿着廉价的小零食了。人嘛,总是会慢慢逝去的。村子嘛,迟早也就只会是自己脑海里冰冷的记忆了吧。

山里冰冷的水雾是没有味道的。而一座在慢慢凋零的村庄是很难产生生命的味道的。剖开的竹子,散落的硫磺,随意翻晒的菜干,甚至从田里慢慢踱过去的黄牛排泄的牛粪的味道,都可以作为这一片有活物的证据。然而在水雾的能见度里,偶尔能听到的几声鸟鸣时常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我有时觉得这可能是造物主在玩弄人的感官,因为在死寂的氛围里,最小的生物也会对这种气氛肃然起敬的。

不遇到人,也好。哪怕遇到了,我也很难听懂他们的土语。偶尔从我身边跑过一只看家的大狗,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前方,带着很不相称的信亭游步的脚步节奏回应我看不见的地方主人让它回家的呼唤。

我没见到老房子旁边家每年都很热情的一位老太太,问起她在不在的时候我没听清父亲的回答。但是我选择不去回应。这一次是紧闭着的门,也许上一次是最后一次通过这扇门看到里面的陈设了呢。该看到的也都看过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永远不用听到是或否的答案。比起不确定的现实,思考才是需要逃避的东西。

看似一成不变的山也是会有物件显得突兀的。高大的树,总是有一棵高大的树伫立在路的分叉口、村的进出口和能远远望见的高处。薄霜凝结的时候它们满身漂亮的红叶哪怕是有强风吹过也不会掉落一片。那些叶子总是挑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时机自己落下——有时什么都没有,没有风,没有人,没有声音,叶子就自己飘落下来了。而用手试着扯扯仍然生长在枝条上的叶子时它们却又无比牢靠,看不出丝毫要落下的痕迹。而当你一转身,正要走远,它就又会无声无息地落下一片,显得高僧那样琢磨不透。这也许是一种弄虚做幻,但人却总是对理解不了的东西保持敬畏。

“等到再过几个礼拜,这些树就全部红了。那个时候是真的好看,这枫树。这就是三角枫嘛。”父亲开车下山的时候从前排跟我说,“你要不要下去拍张照?”

“啊,不用了。”我拨弄着相机的开关,“刚才拿运动模式取了景,足够了。应该够我画一个月的…”

“那个时候啊,满山都是红的…”

我未曾见过村口三角枫叶子全红了的样子。如果不是那天父亲跟我说起这些树,前面二十年我根本不曾想过哪些高大的树会变红。只是一个瞬间,当你知道这些树存在的时候,它们就突然间在那里了。灰色的电线杆拖着一条条的电线从地势较低的那半个村子,沿着盘山公路铺设到了村前的高地上。电线杆的尽头,是一棵高大的三角枫。它的叶子全是绿的。对我来说,我所记得的红叶那还是我按道理不应该有记忆的年纪,被妈妈抱着,努力用手够着外婆家马路边樟树的红叶的时候。樟树的红叶,可不用等到冬天。

小老太太兴奋地望着村口的那棵三角枫慢慢变得通红,她想起来很多年前告诉过自己的儿子,到了冬天,那个时候啊,满山都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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