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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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客
我提起这把刀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名刀客了,我不想卷入江湖,母亲说当你提起这把刀的时候你就已经踏入江湖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缝着衣服,屋里的光忽明忽暗可能是油燃尽了。母亲老了,青丝变白发的过程中她一定经历了大悲大喜,否则他为何什么事都好像看穿了一般。
我不知道当年父亲提起这把刀时她内心有着怎样的波澜,我只看到我提起这把刀时她是如此平静。我现在是一名刀客,江湖上有很多刀客。成为一名刀客很简单,只要你有一把刀并且承认自己是一名刀客就足够了。刀客有很多种,站在街边等待顾客的是刀客,坐在家里等顾客上门的也是刀客。最顶级的刀客大多都有自己的道场,手下有大批门徒且各个身手不凡。还有一种刀客他虽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有他的传说,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名刀客。
黄河流经此地嘎然地转了个弯,这就是河套平原如今的宁夏川。如今的宁夏首府银川曾经叫做凤凰城,曾是这块土地上最大最富庶的城池。我住的这个镇子在河套平原的最北边叫黄羊坡,再往北就是大漠,往南是黄河往西是戈壁。当然像黄羊坡这样的镇子在这块土地上还有很多,这里的百姓虽然可以引黄河水自流灌溉不用靠天吃饭,可是活得一点都不太平。漠北有胡人,戈壁滩上有马贼,贺兰山上有土匪。官府在凤凰城里纸醉金迷从不管城外百姓死活,只是收税的时候从不马虎。由于马贼时常光顾,官府又不管那么刀客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刀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靠的是一身肝胆,有些功夫差些的遇上三五个马贼就挂了,有些身手好的也时常丧命。我的父亲练得一手好武艺,做刀客二十年不知多少马贼成了刀下鬼同行提起父亲也是敬佩之至。从小父亲教我武艺但不许我做刀客,他深知江湖险恶。
在一个严冬家里没米了,父亲接了一个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对付三五个马贼而已。父亲在正午时出了镇子,刀客有规矩生意要在镇子外面做以免伤害无辜。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马贼来了,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三五个马贼而是一群马贼。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父亲带着一身血回到了家里,他把钱放在桌子上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那些钱换来的米让我们家度过了整个冬天。
在父亲死后很多年里我都没摸过这把刀,如今我提起了他。家里没米了。我接的第一个活是对付三个马贼,雇主说他们会在第二天清晨过来,而我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听到马蹄声。三个马贼伸手一般不到十个回合他们就落下马成了尸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以前父亲说过刀客杀人时心不能慌手不能抖,看准了时机一刀下去千万不要去看马贼的眼睛。开始我不懂,父亲不让我做刀客问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现在才知道他早就料到我会有今天。这次杀马贼我心没慌手没抖,可惜落刀时我还是看了马贼的眼睛。连续几天我每晚都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梦到那个马贼在临死前的眼睛,太可怕了。在这次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马贼的眼睛,出刀快,落刀准,动作干净漂亮。
我不断地接活不断地杀人,大家渐渐也知道了黄羊坡有一名出色刀客。我从来没有失手过,因为失手意味着丧命,最多的时候我曾一个人对付过十几个马贼。我没有对任何一个马贼手下留情,因为我是刀客,刀客就是对付马贼的。要么杀死马贼要么被马贼杀死,十年,在江湖上混迹了十年我突然想离开这。
我知道我不是厌倦了江湖,而是厌倦了这里。镇子上的钱庄被马贼光顾了,这钱庄是这里唯一的钱庄。总店在凤凰城,钱庄老板是这里首屈一指的人物据说连朝廷里都有关系。这次马贼运气不好,钱庄的钱刚被送到凤凰城总店去马贼扑空了。马贼没抢到东西的话就意味着他们还会来,贼不走空这是他们的规矩。钱庄花了大价钱请了城里城外总共八十名刀客其中就有我,这八十名刀客个个都是狠角,有的我认识,不认识的爆出名字来也如雷贯耳。我们八十名刀客在镇外等着马贼再来,一等就是十天。马贼一定听说钱庄请了大批刀客所以他们这次一定会倾巢而出,这将会是一场恶战。第十天的清晨马贼来了,我躺在帐篷里睡得正香一阵马蹄声便响了起来,声音之大仿佛大地都在震动。我钻出帐篷其他人也相继出来了,我们看到的景象让我们不寒而栗。远处马蹄卷起的沙尘就像是戈壁上刮起的毒龙,那场面毕生难忘。等马贼走近了我们才看清了他们的数量,我们想过他们的数量会很多但没想到会这么多。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更像是一直军队,我们意识到危险了,大家相互看了看相继拔刀。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不管前面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们都要拔刀冲上去,这就是刀客。
战斗十分惨烈,双方打得毫无章法。混乱中我只是不断地挥刀,落刀。劈、砍、刺。每一刀下去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结束,不断的有血溅到我的脸上,不断地有人向我冲过来,倒下。喊杀声,马的嘶叫声,刀与刀的碰撞声响成一片。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有少许的马贼逃窜了回去。我们没有追,刀客只负责阻击马贼,穷寇莫追我们懂。我们孤零零的八个人站在尸首堆中,正午的骄阳下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味。八十人只剩我们八个,而马贼们呢?死伤更是难以想象,这场战斗刀客胜。那场恶战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那把刀,我卖了一块地种了些麦子和玉米。我每天就是给它们浇水,施肥。我想一直这样直到母亲也辞世我就带着刀离开这里,浪迹天涯。
事情在一个春天发生了,由于前一年黄河水位下降庄家收成不好,等熬过整个冬天的时候百姓们连春播的种子都吃光了再加上干旱,就这样春荒发生了。家家都没有粮食,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镇子周围的树只留下赤条条的躯干像被人扒了衣服的女人,说不出的羞耻,其他镇子情况也一样。官府没有发放春播的种子,他们在凤凰城里有吃有喝,粮库里装满了粮食连里面的耗子都是膀大腰圆。但就是这样他们也不愿意拿出一颗种子来发给百姓,街上已经有人在卖孩子了只不过有人卖没人买,在人们的眼里那不光是一个孩子更是一张吃饭的嘴,而且现在人们更在意的是后者。
刀客们的日子也一样,百姓穷得就剩一条命了,马贼来抢什么呢?在十几天之后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在一个傍晚毒龙来了。在这个地方刮沙尘是常有的,但这次遇到的是几十年都不遇的毒龙,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房倒屋塌。于是有人站了出来,既然怎么都是死不如拼一把。黄羊坡和其他几个镇子的人组织了起来冲进了凤凰城抢了粮库,他们抢粮,抢布,抢钱,抢了一切他们觉得值得强的东西,他们像马贼一样洗了凤凰城。奇怪的是这次暴动官府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参与抢劫的人太多没法抓又不敢向朝廷上报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这样一来马贼高兴了,百姓抢官府马贼抢百姓再合理不过了。首先是参与抢劫的一个镇子被马贼洗了,然后是另一个之后是一个接一个。黄羊坡的人们终于想起刀客了,他们集体出资请所有的刀客为保护大家抢来的财产出力。这次汇聚的刀客比上次还要多,只是鱼龙混杂什么水平的都有。
刀客们聚集在一起等待,马贼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和毒龙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这次我们的人数相比上次只多不少,其中有几个高手但这也不能保证这次我们就会赢。那天清晨拉着大雾而且雾气越来越浓,我们远远就听到了马蹄声但看不到马贼的影子。等我们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我们身边掠过了,就这样他们很轻易地闯进了镇子我们紧跟其后一时间镇子里打得打抢得抢乱成一片。我解决了几个马贼准备再杀几个时发现他们在大雾里散开了,周围打杀声到处都是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马贼的对白:“大哥这些家伙把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了。”“抓个活的问问。”“雾太大住不到活口。”“妈的,让兄弟们撤。”接着就响起了一阵口哨声,马贼要撤了。我急忙朝着刚才说话的方向扑过去,心想着能活捉马贼的头儿最好。等我赶过去时只看到一个光头马贼正要开溜,我刚想冲上去结果他却突然从马上下来了。原来旁边有个小孩正抱着父母的尸体哭呢,他走过去摸了摸小孩的头丢下一代钱转身要走我一个箭步上前将其一脚踢翻在地。我将他踩在脚下刀就在他脖子上架着,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解决他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刀竟然如此沉重。“今日我看你也是个心肠不坏的人,且放你一马日后不得踏入黄羊坡半步。”“英雄不杀之恩定当厚报。”看着马贼的身影消失在大雾中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永远不要相信马贼。可是今天我却亲手放了马贼,希望我是对的。那次事件之后不久母亲也过世了,父母在不远行如今父母都辞世了我想我也该离开这了。
马贼
我是一个马贼,早先我随父母逃难到这里,父母说这里是天堂到了这就有饭吃了。结果刚到这里就赶上马贼来抢劫,他们一口饭都没吃到就去天堂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马贼走了,我守在父母的尸首旁寸步不离,我很饿,路过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给我一口饭吃,他们骗了我他们说到了这里就有饭吃了。天气很热第二天尸体就开始腐烂了,来了一群人要把父母的尸体拖走。他们说不埋掉的话会有瘟疫爆发,我不知道什么是瘟疫,我说能给我个饼吃么?没人理我他们拉着尸体就向镇子外面走,我就像条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着拉尸体的车子走,我还没那车子高车子上不光有我的父母还有好多人。最后在离镇子很远的地方车子停下了,我看到地上有一个大坑里面有好多死人,他们把拉着我父母的车子扶了起来,车子里的人就被倒进了那个大坑里。然后他们开始填土,我看着父母的身体一点一点被黄土掩盖,坑填平他们就走了,剩我一个人。我看着眼前这块地,它刚才还是一个大坑里面装着我的父母。我不知道该去哪?我向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直走直到暮色四合天边,只剩火红的一片云彩,在天即将黑下去的时候一个马贼出现了,他停下来对我说我这么大的孩子晚上在大漠里走刚好会是两匹狼的晚饭。我不管我够几匹狼吃饱我只知道我没吃饱,我说能给我个饼吃么?他把我带到了戈壁滩上,这里是他们的天下,他给我饼和水还把我带到了他的帐篷里睡觉,吃饱了睡觉很舒服。就这样我和马贼们生活在了一起,那时候我六岁。想知道怎么成为一名马贼么?当你别无选择的时候你就是名马贼了,这是我想法。在戈壁滩上我学会了骑马、摔跤和搏斗,十年的时间足够让我长成一个结实的汉子。
我第一次参与抢劫是我十六岁的时候,那天首领在出发前过来告诉我说你已经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该自己去抢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给了我一匹黑色的马,它以前的主人在上次抢劫中死了,现在它归我。我们骑着马一路飞奔,从戈壁到镇子。进了镇子我们就抢东西,遇到抵抗就杀。我遇上的第一个刀客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两招就拿下可当我真正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我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杀人到底有什么快感。我慢慢将刀移开,结果那刀客起身就操刀向我砍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家伙就倒地了,被首领背后一刀穿心,他又救了我一次。他回过头来用近乎吼的声音告诉我我是马贼,马贼就是抢劫杀人杀任何阻止你的人,因为你不杀他不代表他不杀你。这是他给我上的第一课。
两个月后我们又一次开始了抢劫,这是我第一次动刀杀人。首领说杀人时手不能抖,心不能慌,且千万别看刀客的眼睛。我按首领说的做了,我出刀快落刀狠毫不犹豫只是我没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人在临死时的眼睛太可怕了仿佛那就是通往幽冥的入口,多少个夜里我想起那双眼睛依旧毛骨悚然。
相比刀客,马贼的生活就很悠闲了,刀客靠刀吃饭,没有生意的时候刀客们的生活象乞丐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漠北的胡人抢官府,贺兰山上的土匪劫商队,那我们马贼就只能打打老百姓的主意了。就是这样我们也衣食无忧,我们抢来东西就享用用完了就再去抢,大多时候我们就在我们的大本营里窝着喝喝酒唱唱歌。生活简单而又充实。马贼们又要开始行动了,这次我们的目标是黄羊坡的一家钱庄。队伍在黎明出发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正午,我们冲进钱庄后遇到了轻微的抵抗,有两个兄弟受了点伤,这样的行动我们不应该有伤亡,这让首领很恼火,更恼火的是这次我们扑空了,抢到的钱连零花钱都算不上。国有国法,行有行规。贼不走空,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对这个幼稚的规矩很无语,再次进镇子他们一定会有防备这意味这我们不再是偷袭而是要打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队伍在第九天的午夜出发,我们来到镇子外时天刚刚亮起来,我们这次倾巢而出一路上浩浩荡荡十分壮观。镇子外刀客们早已等在那了,这次的刀客出奇得多,但和我们相比人手上显然不占优势。我想干掉他们不成问题但是我错了。在交手之后我才发现他们个个都是硬手,在大战了一个上午后我们只剩下十几个人,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是我们的首领死了。没了首领我们马上就乱了阵脚,看着脚下尸横遍野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人只能匆匆逃回戈壁。首领死了但队伍不能散,我们聚在一起能叱诧风云,一旦分开就土崩瓦解连刀客都不如,我们很可能会饿死,因为不会有人给我们一口饭吃。这时候通常都得有个人出来扛大旗,那个人就是我。我领着这十几个兄弟艰难地活了下来,经过了几年的修整队伍也慢慢扩大。我看着眼前这一群人突然有了一种压力这压力是无形而又真实存在的。我们的资源快用尽了,我现在需要做出决定到底是强哪个镇子。问题在于今年是几十年不遇的灾年,老百姓穷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抢了,就在这个时候转机出现了。
在春天一场沙尘过后老百姓再也忍受不了饥饿,他们冲进了凤凰城里成了强盗,他们抢了官府的粮,钱庄的钱,绸缎庄的布以及一些他们觉得有用的东西。百姓们满载而归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我们有项目了。我们兴冲冲地来到镇子里抢劫象采购年货一样,我们抢了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终于轮到黄羊坡了。这个地方是我的噩梦,上次就是在这里我几乎丧命。
这天早上拉着大雾,我们冲进镇子时才发现有刀客。我们看不清他们,他们也看不清我们就这样我们几乎没怎么交手就进了镇子。兄弟们进了镇子就散开各自去采购了,刀客们反应过来也追近了镇子里,浓雾里到处都是打杀声。抢掠进行了没多久就有手下找到我说:“这些家伙把粮食都藏起来了。”“抓个活口问问.”“雾太大抓不到活口。”“妈的,发暗号让兄弟们撤。”就在我也打算往出撤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孩子,他在父母的尸首旁哭。在流动的迷雾里我看着这一幕好似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我当时忽然心颤了一下。我不是个好人,但我看着那孩子就不禁想起了自己想的时候,我丢下一袋粮食给他决定离开。突然不知从哪冒出的刀客给了我一脚,我从马上跌落摔在地上再想反抗时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自上了,我想我的生命该结束了。生活中总有惊喜,他并没有杀我,只是让我答应他从此不再踏入黄羊坡。就这样我得以刀下脱生。
再回到戈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抢黄羊坡,答案是当然。我是马贼,马贼怎么会守信誉。只能说哪个刀客太天真。我们再一次踏入黄羊坡这次抢劫很顺利,我也没有看见上次放我一马的那个刀客。就在我们满载而归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们被包围了,包围我们的不是刀客而是官兵。官兵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不留空隙,弓弩标枪过后我们的人马就所剩无几了。我们根本不是官兵的对手,只是在临死前我想起了那个孩子,希望他能有做好人的选择,不要像我一样当马贼。
江湖
那伙马贼最终还是抢了黄羊坡。刀客听到这个消息时人已经在草原了,此时他正在客栈里休整。旁边那桌客人正在议论这件事,那伙马贼在回老巢时被官兵剿灭了,这就是报应。这下好了,百姓抢了官府,马贼抢了百姓,现在官兵又剿灭了马贼,事情发展得很符合逻辑。官府的粮还是官府的粮,钱庄的钱和绸缎庄的布以及一切被百姓抢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城里,只是统统都变成了官府的东西。他们剿灭马贼有功还可以向朝廷请赏,只是百姓们遭殃了,他们不得不再次去面对饥饿和灾荒。刀客擦着手里的刀像多年前父亲擦刀时那样,他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经常对着这把刀发出的那声感叹。
他说:“世间冷暖无人问,江湖儿女岁月岁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