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欺少年穷
文/红绿文盲
1.
二十三岁的那年，他突然动了到城里的念头。
上完高中，他去了家里人介绍的一家纺织厂当裁剪工，到现在已经三个年头了。纺织厂的工作说轻不轻，但他做得得心应手，加上开厂的老板是自己亲戚，离家近，总的来说，算是一份不错的差事。
但最近，他突然想离开小镇，到城里去，翻来覆去地过了几晚，这天天一亮，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
“到城里去，想出头是好事，就是怕你是因为其他想法。”父亲眯着眼，半晌，吸了口烟。
指的是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友。
这个女友不在镇上，说是女友不如说是网友，是他在某个无聊寂寞的晚上通过社交软件认识的，平日里聊些有的没的，对得上话，竟也聊了大半年。
是因为她吗？他想，倒也不是，自己和她聊，只是图个新鲜，再说，犯不着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人跑城里。
“这城里有什么好的，你当年是没赶上机会，现在工作不也挺好的，城里是光鲜，但是生活累呀，人呐，要知足…”母亲见他犹豫，又多唠叨了两句。
说的是那个在城里读大学的弟弟，当年家里穷，只能供得起一个人读大学，他咬咬牙，把机会让给了弟弟，现在弟弟的生活费还是靠他平时的工资支出一部分给的。
“你看庆婶家阿青，人家不也是大学毕业后城里上班，到头来呀工资就那么点，拿回家的比你还少哩”，说话的是邻居杜妈，刚好过来找母亲打麻将，听到家里人讨论便掺了一嘴。
他没再说什么，收拾了一下，吃完早餐就上班去了。晚上，躺到半夜未眠，起床见父亲在门口抽烟，烟头的红在黑暗里忽明忽现。
2.
第二天一大早，牵着狗绳出门遛狗，父亲叫住了他，“你要真想去城里就去吧，想想自己能做点什么，主要是要有心去做。”母亲在一旁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父亲这么一说，他却没有觉得释然，反而更摸不清自己的心了，道路上，四处起了粥色的薄雾，牵着狗绳朦朦然走在其中，不知往哪个街道遛。
做点什么好呢，自己当了三年裁布工，一把剪刀倒是耍得好，但到了城里怕是没了用武之处，他想起上次去城里找高中同学大头，对方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因为一个菜上得慢被客户骂得狗血淋头。
总是要吃点苦的，夜色如墨，他躺在床上望着天窗，只是这苦该往哪个方向吃，倒让他犯了愁。
他在社交群里问各位陌生“好友”的意见，从网上买了几本书，报了小镇上一个学财务，一个学英语的班，下了班之后去上课，回家之后看书，把时间都花在了培训、看书做题上。
那个城里的高中同学大头回来了，灰头土脸地进了他上班的纺织厂隔壁的染布厂，以前同桌大史，平时成绩最差的那位，有一天开着豪车回到镇上，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同学会，宴席上硬拉着他，要跟他交心。
你看看那些大学生，一个个读书读那么高，有个屁用，最后还不是给老子打工，你说是吧，哈哈哈哈。
吃过酒席，仍然该干嘛干嘛，从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只不过早晨起床遛狗，他戴着耳机，嘴里边默默背着英语。邻居都知道张家的大儿子要出“社会”打拼，人还没走，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份看城里人的距离与恭敬。
“听说你要走”，是踩缝纫机的李淑芬，“觉得你人挺好的，给你绣了副十字绣，你留做纪念吧。”纺织厂的亲戚也找他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把工资又往上调了些。
他想起早先自己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人的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这时再想想，其实并不尽然，他要到城里去并不因为自己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而是身边的人和环境，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向往城里的生活。
3.
国庆节，庆婶家阿青回来了，弟弟也回来了。白天，弟弟仍到父亲店里帮忙干活，晚上，兄弟俩各自拿着手机在客厅里坐着，找不着话讲。弟弟和同学聊天，玩游戏，他翻着手机里的电子教材却出了神。
他突然说，我想过阵子到城里去，找份工作，你觉得怎么样？问完便后悔了，他以前从不用这样的句式跟弟弟谈心的。
第二天一早，听到杜妈和父母在聊家常，说庆婶家的阿青找了个城里的女孩子，家里有房有车，爸妈准备用来做嫁妆，“也不知道阿青这穷小子运气是好还是不好，这回怕是要‘入’到城里去咯”，说着都笑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跟着笑，笑着笑着又莫名觉着有些苦涩。吃过早饭一家人出门，父亲推着摩托车载弟弟去店里，出门不小心迈错了一步，哐地一声坐到地上，摩托车压伤了小腿，他赶紧上去把车子移开，弟弟扶着父亲到里屋去擦油。
他二十三岁，看着父亲花白了一半的头发，被摩托压伤后疼痛又习惯了克制的表情，突然想大哭一场。
拿到证书的那天，所有人都向他恭喜，他却若无其事地走到父亲跟前说，爸，我不去了。
4.
他仍然每天早起遛狗，然后去纺织厂上班，老板已经考虑把他升为主管。
他删了那个不曾见过面的女友，开始和缝纫工李淑芬约会。
他仍在早上遛狗时背背英语，买了自己感兴趣的书，晚上抽空学习。
他走在路上，和邻居打着招呼，觉得自己像经过一场大病初愈，沐浴着小镇一成不变的风，却一下找到了新鲜的视角。
这年春节的时候，小时候青梅竹马的好友跟着父辈回来探亲，他们聊起小时候一起做过的傻事，笑得直捂肚子。
“诶说真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外面走走呀，外面的生活很精彩哟~”她善意地撇撇嘴角说。
“真的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凄然又真诚的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