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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2021-09-28  本文已影响0人  洛郃

沈时生掬起一捧初冬的碎雪,耳侧传来钟摆的振击声。他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冷冽的雪水带来的清醒感冲散了几分贪眠的睡意。

他走进屋内,搁置在大堂柜子上的摆钟的指针已行至正点。

时生。

三十年前,在那个偏远的山村,自己的第一声啼哭也是在这相同钟声的间隙中响起。

沈父虽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但“时生”二字着实起得恰当而惊艳。

时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曾经的村子里,从小自己的名字便格格不入。或许从那时起,自己就注定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思绪恍惚之间,摆钟忽然卡住不动,原本清亮的钟声被齿轮挤压摩擦的声音取代。

时生俯下身子。桃木特有的寡淡而绵长的香味掺着某些恼人的回忆从钟座上传来,他暗自平复着有些波动的心神,打开钟盖,还未伸手,便有什么东西从钟身某个地方掉落了出来。

他拾起这个满是灰尘的纸团,慢慢将其展开。

是一张日历,除了印刷体的红字彰示着它的年份“辛巳”之外,背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寄新酒去沪。”

辛巳年腊月廿四,父亲就是那年离开的吧……

时生站起身来,屋外,霁色的天空辽阔似镜,毕竟是大雪初停,天色澄澈一如往昔。

时间在这偌大的镜面上未留下丝毫刻痕,然而不知不觉间,十数年也已匆匆过去。

在那个困住沈时生十年有余的村落里,沈父曾是最好的钟表匠,即便这村落不过是广西南部群山中的一隅。

而父亲最得意的作品便是摆在大堂柜子上的那个木质的摆钟,为此他砍去了家门口那棵长势正好的桃树。彼时他刚刚翻越两座大山,以一身钟表技艺为彩礼,迎娶了时生的母亲。

少时的时生听惯了父辈的故事,却闻不厌桃木的寡淡香味。

他出生那年,为了不使屋前显得过于空荡,沈父重新在门口栽下了一株桃树。每年三四月时,母亲会采下桃花做成鲜花饼,而父亲会用剩余的桃花酿酒,埋在桃树底下,等到来年饮用。

鲜花饼固然好吃,但最令时生眼馋的还是桃花酿,沈父自然不会允许小孩子喝酒,但是逢年过节逗弄小孩子时,也不介意给时生抿上那么一小口。

如何形容这口酒呢?大概……就是春天的味道吧。桃花绵长的香气渗在并不刺激的酒味里,在唇齿间搅动了片刻后,甜意涌上喉头,醉意泛上面颊,连春意也流动在躯壳之中。

每到这时,沈父都会和时生的母亲看着微醺的时生露出笑容,沈父也许还会拽过他,用大手狠狠搓揉一番他的头发,再说上一句:

“臭小子,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喝!”

母亲向来是他与父亲的粘合剂与缓冲剂。儿时的时生拥有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直到今日他也难以忘怀。

风与风吹过桃树,也吹过少年的发梢。时间往前走,不因谁而匆匆,亦不为谁而停留。

从上海到广西,气候渐暖。

话说回来,连雪这种东西,也是在他到了北方之后才得偿一见。他很难再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心境,只是他站在大雪纷飞却依旧灯火通明的都市里,心里大概也只会是得偿所愿与离愁别绪夹织的复杂快感。

的士司机与他抱怨了好久目的地偏僻,时生气定神闲,不为所动,从出发到下车没多应和司机一句话。

他下车时,发小在村外的路牙子上已经站了很久了。

“时生……”面前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沈时生未必没有料想到眼下的情境,即使在自己的众多发小里,他和自己的联系最为紧密,就连那个摆钟也是前些日子他邮过来的。

但时生知道,从自己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全然不同。

沈时生拍了拍发小,揽着他就往村里走,你一言我一语地搭了几句话后,发小不再拘束,谈了些村庄近况后,话题逐渐就转到了沈父身上。

“其实沈叔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你走之后,我们这些子侄辈每逢聚会,一定会骂沈时生那个王八蛋不是个东西,自己撂下沈叔就不管不顾地就走了。后来啊,不知道哪个人当了叛徒,我们的话给沈叔知道了,他把我们聚在一起,把我们一个个数落得狗血喷头,大概都是什么我家时生每年都要寄钱寄东西回来,可比我们这些只会在家啃老的小鬼好了一千一万倍。”

发小说着说着连自己也不由发笑,顿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继续道:“时生你自然比我们好上不知多少倍,可沈叔,毕竟得了老年痴呆,十几年没有人陪他,他过得很不容易。他要走的那年,到后来只会念叨你的名字了——”

“老年痴呆?”

“沈叔不是和你有书信往来的吗?他没有告诉你?”发小诧异。

梢端的风忽而静默,于是时生也无言。

无论是谁,见到时生的第一眼,都不会说他与沈父有半点相似。人们总能在他的眉眼中寻到他早逝的母亲的影子,然而某些相貌之外的东西,的的确确是延着血脉的纽带顺延了下来。

像是沈父年少时不顾家人阻挠翻过群山追寻爱情一样,时生想要的,是彻底走出这片大山。

没了母亲的调和,两人相似的执拗在时生的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就沉默而又毫不退让地相撞在了一起。

少年的世界不该困于一隅,尤其是在见识过课本上外面的大千世界之后,他再不甘心做一只囚雀。

钟表是沈父的生命,而他愿把自己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自己所爱之人。他想要时生接过他的衣钵,至少一辈子不愁吃穿。

可时生不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更不是他人生的附庸。他想成为自己,而不是第二个任何人。

于是,他开始以行动违抗沈父,沈父不让他继续上学,他偏要每天跑出去在学校的窗外听课;沈父教他钟表知识,他却连听也不听。

某日,他有意无意间掰坏了父亲拿来用来教他技艺的怀表的表盘。沈父的怒意第一次付诸于拳脚。手掌落在时生的脸上,而他目光落在父亲的脸上,沉默,坚定,又毫不退让。

表盘上的指针静止,而时间向前,从未停歇。

十八岁生日那天,时生终于不再沉默。

秋风顺着山谷吹进村落,麦香抓着少年的衣袂走出大山。他把脸埋入衣物,深吸了一口故乡的余味,抬眼是城市连绵不绝的烂漫灯火。

在时生来到城市靠着自己的能力摸爬滚打到能维持温饱之后,给父亲寄出了第一封信。

信的内容只不过是简短的报平安,沈父的回信则要冗长许多,除了意料之中的责怪之外,还有大篇关于生活方面方方面面的叮嘱。

随信附来的是一个相册。按父亲的说法,是他原本打算在时生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礼物。

从北上广的瑰丽夜景、黄山五岳的雄奇壮阔,到戈壁滩旁的漫漫黄沙、爱琴海的粼粼波光,又或是天空之岛的空灵唯美、富士山头的夕阳和晚霞……好像这世间所有的景色都被纳入了这一个相册之中。

直到后来的某天时生才明白,父亲或许早预见到自己终将离开,他穷尽一身所能不知在哪买到了这些照片,也不过是想把他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而已。

……

穿过整体挪了个位置的新村,旧日的村落则在原处独历风雨。

没了居民的修剪,老村的各种草木长得肆意,灌木与杂草覆满了原本的小道,时生与发小好不容易才理出一条路来。

“你离开几年之后,上面的政策陆续落实。其他人都去别处建了新房,沈叔却始终不愿走,一个人住在这里。”发小在一边轻声说。

面前老屋破朽,时生长舒了一口气,推开屋门,灰尘挟着久积的霉味扑面而来。他站开了些,久违的日光瞬时间涌入屋内。

借着阳光,他看见屋内的布置与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当年你话也不留一句便没了踪影,村里的人都说你死了。沈叔不信,花了十天寻遍了周围的每座山每条河,又花了几个月去城市里寻你,我还记得最后他回来时两条腿上都是淤青……”

时生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发小可能也触景生情,竟在一旁谈起了当年。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想到回来了?”

时生与他说了在摆钟里发现了纸团的事情,发小歪了歪头,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那个钟啊……我有印象,好像确实有些毛病,沈叔最后几年,每天中午都要捣鼓一下它,不然就会卡住……按理说,以沈叔的技术,修好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霉味逐渐散去,时生也从记忆的泥泞中抽身。屋内还有些昏暗,但所有的布置已在他脑中却鲜明如初。

他走近当年放置摆钟的柜子,打开柜门,无数个相同的纸团静静地躺在柜子里,他取出其中一个展开,果然又是写有字迹的日历纸。

心中的揣测成型,他忽而泪流满面。

……

或许是沈父经手了太多的钟表,这些所谓时间的载体在他手上总显得过于孱弱,孱弱到他已经忘记了时间的真正伟力。

岁月曾带走他的挚爱,从此他下定决心不再让时间的一切诡计得逞。他执拗地要自己掌握余生,甚至是把控自己在乎的人的未来。

时间无声以应,梢端的四季轮转,风与风吹过桃树,枝叶的隙间淌过岁月的涌流。所有的所有都离他愈来愈远,而后在岁月的剐刻下散为尘埃。

而时生,最终也偏离了他规划好的路线,离开了他的身边。

最后,这个以钟表为生的男人忽而发现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不断淡薄。当时生远走他乡,沈父的记忆力亦如同风中残烛。

他害怕自己的记忆力会变到连昨天的事情都会忘记的地步,于是他给摆钟做了手脚,让它在每日午时都会准时卡住。

他每天撕下一张日历,将想起的想对时生说的话记在纸上塞进摆钟里,在第二天摆钟卡住时再写下第二天想起的话,如此反复。

沈父靠着这种方法在生命最后的一年里还与时生保持着正常通讯,直到他连自己视若生命的钟表技艺也完全忘却。

于是那日堂上的钟也永远停摆。

时生走出老屋,发小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他伸手遮了遮双眼——好像都是冬日的阳光更为刺眼,不过这粉饰浅薄,单调的暖来而复散,他陡然发觉这屋外满是冷光。

屋前的桃树不见新绿,形容枯槁。或许总归是春寒料峭,又或许这十年光阴忐忑,离开的竟不单单是人。

时生忽而想起,父亲没来得及寄出的酒或许还埋在树下,然而屋里早不见了能挖掘的工具。于是他依着记忆,寻到屋子近处的一条溪流,取来些水打湿了桃树下的泥土。

“戊寅年五月初五,昨日在老李家的杂志上面看到一句话:对你不好的人,你不必太过在意。我觉得说的很对,下次写信要把它写进去。”

从湿润的土壤里掀出昔年的酒,土陶的寒意沿着坛壁的刻纹攀附而上,十数年的时间渗在纹路里,果然是岁月冰凉。

“戊寅年十一月四日,腌好的腊货记着过几天要寄给儿子,他小时候不爱吃咸的,不知道现在吃不吃。”

去掉尚且严实的蜡封,舀一杯陈年的桃花酿。酒液入口,如当年一样的香甜醇厚,泛起的回味却令喉头微苦。

“己卯年八月十五,今晚的月亮真是圆啊,好些年的中秋都没能看见月亮,时生啊,不晓得你那边是不是个好天气……”

“庚辰年四月初七,今天家里来了好多人,我大多都记不qing了,有些字也忘了怎么写了……唉,他们要都是来找我xiu表的该多好。”

“……”

“时生啊,向前走吧,时生。只是啊,我好像已经记不清你是什么样子了……”

可少年的路走得太急迫,父亲的目光跟不上,故乡的风也跟不上。而所有遗失在路上的零零碎碎的时间,也都已无法寻回。

日头往西,天色渐晚。桃树枝条低垂,似与时生对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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