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事】圣鸟朱鹮
01
1979年,日本佐渡岛。
高野岳司抱着一个青瓷罐,穿过田埂,向山岗行进。
瓷罐中,装着几日前辞世父亲的骨灰。
山岭葱郁,沿缓坡爬上巅峰,可以俯瞰整个岛屿。稻花飘香,阡陌纵横,当阳光驱散晨雾时,远眺能至海岸线。
高野双手合十,在山顶举行了简单的祈福仪式,祝愿父亲在天国安好。随后他打开瓷罐,将骨灰撒向空中。
父亲归零了。风,将骨灰消散,扬到四方,最终落入田野。
“我死后,要把骨灰撒在佐渡岛上,陪伴这里的朱鹮。另外,别给我举办葬礼。如果日本的朱鹮真的灭绝了,请用办葬礼的钱,为朱鹮修建一座坟墓。”
这是父亲作为一名鸟类保护专家,临终的遗志。
二战后的日本,在1952年进行了一次全国鸟类普查。结果显示,朱鹮数量为32羽。这一数字令日本举国震惊,搞错了吧?朱鹮,是多如麻雀的鸟呀。它要灭绝,简直难以置信。
无论怎样反复求证,真的只有32羽了。朱鹮会在列岛上消失,日本上下被深刻触动,无法接受。
朱鹮是日本的象征啊。于民间,和服、檀香扇、屏风……总有朱鹮的图案,寓意高贵与祥瑞。于皇室,它是圣鸟,朱鹮的羽毛甚至被庙堂供奉。于世界,它的国际学名叫"日本的日本"。
日本人达成共识,我们绝不能没有朱鹮。国家下紧急令,将朱鹮定为“特别天然纪念物”。政府出面,亡羊补牢。
高野的父亲临危受命,主管保护事宜。抢救朱鹮二十七年,直至他化身尘土。高野岳司作为助手,始终追随着父亲。
然而天不遂人愿,现实每况愈下,朱鹮持续死亡。现在,只有佐渡岛残存了最后八羽。
八羽,太少了。哪怕小小的灾难,都会让它们覆灭。
高野伫望远方。天海交接的彼岸,是广袤的亚欧大陆。大陆上会不会还有朱鹮?无人知晓。
朱鹮濒危。日本的报告令世界哗然。调查发现,其他国家朱鹮数量也在锐减。世界打响了一场朱鹮保卫战,1960朱鹮被正式列入“国际保护鸟”。可一切已经太迟。
在六千万年的岁月长河中,朱鹮在东亚繁盛,如今却难觅踪影。
1963年,苏联人正为西伯利亚的开发成功欢呼不已,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死亡。
1975年,朝鲜半岛在板门店最后发现过朱鹮的尸体。
而中国,是朱鹮过去最主要的栖息地,1964年后再无任何野外消息。现在寻找中。
地球上只有八只朱鹮了吗?这只依稀可见,仿佛看见,却又看不见的鸟,好像是上帝对人类开的玩笑,小时候它飞在庭前屋后陪伴了你的童年,长大了再永远别想找到它。
大陆国家如果还存在庞大的朱鹮种群,就可以接济即将灭种的日本朱鹮,现在看这是幻想。再问一问中国吧,那里已经找了一年,不知有无发现。
02
高野的电话打给日本政府,日本政府向中国国务院问询。国务院问林业部,林业部问动物研究所,动物研究所要问刘荫增。而刘荫增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徽泾县。
昨晚调查队员向刘荫增报告,在一户老乡家屋后发现一个鸟窝,很像朱鹮的巢。刘荫增根据描述判断,可能性很大。
隔天一早,他前往查看。是朱鹮巢穴无疑,刘荫增很高兴。在树巢周围搜寻了很久,未看到朱鹮的影子。
刘荫增敲开附近乡亲的门打问,村民们毫不知情。直到一个老人告诉他,那只鸟已经五年没有回到这个巢啦。
又一次失望,像往常一样。如果早一些来就好了,毕竟五年前,朱鹮还在这里生活。它飞向了哪里?是否已经死去?都没有答案。
在附近的村镇加大搜寻力度,仍一无所获。他简短的回复了动物研究所的问话——尚无发现。
甘肃林业部门打来电话,说有群众找到了三根朱鹮的羽毛。刘荫增带队直奔甘肃天水。他清楚,朱鹮是极其恋家的鸟类,未遇到重大变故,从不轻易弃巢。这只朱鹮或已死亡,即便刘荫增并不愿承认。
甘肃的寻找同样毫无结果。
一次次乘兴而来,一次次败兴而归。刘荫增和考察队们得到的,只有几个空空的鸟窝,几根漂亮的羽毛,还有几个美丽的传说。
中国到底还有没有朱鹮?国家需要知道答案,国际社会也在等待着中国最后的答复。
鸟类专家刘荫增就是这道问题的答题人。
祖国地大物博,应该会有吧。在哪儿?不知道。要在960万平方公里的辽阔大地上找到一只或已灭绝的鸟,是在大海捞针。
一年前,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组成了朱鹮专家考察组,让刘荫增担任组长。他调阅了所有资料,在中国地图上,标注出所有朱鹮曾经的栖息地,有二百六十处之多。
刘荫增和考察队从北京出发了。他们北上中苏交界,南踏天涯海角,西走陕甘宁,东到黄海之滨。
没有没有,哪儿都没有。
刘荫增惊诧于这一庞大物种为何消失的如此之快?
还找吗?当然要。研究所下拨的经费十分有限,长期的旷野考察异常艰苦,可万一还有朱鹮活着呢?去确认这个万一是否存在,是刘荫增的使命。他没理由不继续。
平原找完了,就进荒山、溪谷、沼泽、丛林。
03
两年后,日本。佐渡岛的朱鹮危在旦夕,剩余数量降至五羽。日本国内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是否要将它们全部捕获,靠人工饲养做最后一搏。
高野岳司的内心沉重而复杂。父亲生前反对过捕捉野生朱鹮,可现在再不行动,眼睁睁看着在野外的朱鹮一只只死去,会丧失最后的机会。所以他支持捕捉朱鹮,即便人工饲养的技术极不成熟。
从父亲那一代人开始,日本生物学家就在不断尝试对朱鹮的人工授精和机器孵化实验。屡败屡试,毫无斩获。真把朱鹮都捉回来,一旦繁殖失败,日本的朱鹮就完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中国。刘荫增还在路上。
寻找朱鹮三年了。颗粒无收杀死了每个人的热情,考察队早已解散,大家都回到北京的工作单位。委派的助手走了留,留了走,现在只有一名叫姚德山的青年科考队员跟着刘荫增。
历经五万公里的漫漫征途,刘荫增面容憔悴,但未曾懈怠。他追寻着一切蛛丝马迹,去亲眼查看每一个消息里的“可能是”。
最近,刘荫增正在陕西洋县。听县文化站的一位同志说,他们搞了一个“电影到乡村”的活动,电影放映队要去下边乡镇给老百姓放电影。刘荫增赶忙准备材料,跟着电影队下了乡。
八十年代初,在文化活动匮乏的农村,一场露天电影就是人们的精神大餐。消息传播得快,十里八村都有老乡骑着毛驴赶着车凑过来。
这是难得的好机会。人都到齐了,闹闹哄哄坐了一扬场。电影放映前,刘荫增请电影队的同志把朱鹮图片在荧幕上打出来。
“电影咋还不放呢,这是啥咧?”人群里传来抱怨声。
刘荫增大声问:“乡亲们,电影就要放了。我先来问下,你们有人见过这种鸟吗?”
老乡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的议论。
“是白鹭不?”
“不一样不一样。额小时候见过,额大和额说过叫朱鹭。”
“你们后生家见过个球。这不叫朱鹭,这是红鹤。从前多,现在没见啦。”
“这人是个干啥滴?”
“额知道,他就是吃完了没事找鸟滴。”
“哈哈哈。”
老乡的话,让刘荫增哭笑不得,不过他确实是个找鸟的。
“乡亲们,别吵了。我给大家说一下,你们说的朱鹭是对的,红鹤也是对的,都是这一种鸟。它的学名叫朱鹮,是一种珍贵的鸟类。这种鸟在我们洋县以前有活动。如果有人能提供找到这种鸟的线索,我们承诺,奖励他一百块钱。”
哇。这是宝鸟啊,居然值一百块钱。要知道,就是乡里上班的干部,两个月的工资也还不到一百块呢。
老乡们的热情一下子上来了,立马肃静,仔细听刘荫增介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电影放映还没结束,就有几位老乡来汇报说能找到这个鸟。刘荫增让姚德山一一做下记录,回头要依次去实地走访。他并没表现出欣喜,过去三年,这种消息收集太多太多了。真去找,又没结果。
果然,随后半个月,按照老乡们提供的线索逐个寻访下来,都是白忙活。老乡们还是没认准图片上的鸟,把白鹭当成了朱鹮,让刘荫增他们跑了个辛苦。
收拾东西吧,准备转战河南。这次已是第三次来洋县,可以从搜寻区域内删掉了。
04
刘荫增注意到,门口有个人时不时探着脑袋往里瞅。鬼鬼祟祟的,形迹可疑。
“哎,你是干啥的?”背后姚德山正好进屋,对他一喊,吓他一哆嗦。
“啊…额是…你们不是找鸟滴嘛,额知道那个鸟在哪儿。”
“你?哈哈。你是来偷东西的吧,走!进去和刘队长说。”
那人被带进屋,刘荫增上下打量他一番。他岁数五十开外,黝黑精瘦。裤腿高挽,一脸灰土,两脚泥巴。一看就是个农民。
刘荫增客气地问:“老乡,您怎么称呼啊?”
“额叫何丑旦。”
“丑旦同志,您有什么事嘛?”
“你们寻的那个红鹤,额家坟头有一窝。”
“是吗?”刘荫增赶忙翻出朱鹮的图片,“您看看,是这个鸟吗?”
“就是就是,不用看咧。”
姚德山在旁解释:“老乡,您再仔细瞅瞅。你看,这个鸟的头是红色的,腿…”
“额说你们两个,咋不相信人昵。额说有就有嘛。”
嘿,还挺犟。刘荫增看何丑旦一脸憨厚相,不像骗人。
“行,那咱们去看看。”
“等一哈”,何丑旦说。
“怎么了?”
“去是去,但额有个事情先要说一哈。”
“您说。”
何丑旦一脸严肃:“额不知道你们咋对红鹤这么上心。虽说是几只野鸟,看是可以,不过额有言在先哈。额们那儿当这个鸟是吉祥鸟,你们不许打。谁要是打了,额定饶不过他。”
真是个朴实的汉子。刘荫增一口应承:“我们不打鸟,我们是来保护它的。”
“那行。”
“您家住哪儿啊?”
“姚家沟,离这儿八十里地。”
刘荫增和姚德山带着老乡从县城出发,到乡里下车。余下40里山路只能步行。
巍巍秦岭,绵延不尽。浮云断山,层峦披黛。
路越走越荒凉,何丑旦顺砍柴的小道带他们一路朝山上走。刘荫增心已凉了半截。朱鹮习惯生活在山脚一带,高海拔地区存在的概率很低。
站上一个山头,姚德山累的大汗淋漓。“老乡,还有多远啊。”
何丑蛋笑笑,“爬不动啦?”他指着对面山峰:“翻过那座山就到咧。”
半空传来“哇”的一声,一只白鸟掠翅而过。
刘荫增大喊:“快看啊,朱鹮。”
姚德山顺着叫声张望,隐约看到一个白点,转瞬消失无影踪。“真的吗?”
“没问题!快走。”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刘荫增心心念念的都是朱鹮,怎么会认错。刘荫增大步流星,朝对面山峰狂奔,姚德山紧随其后。何丑蛋使劲追,“慢点哇,那鸟跑不了啊。哎呦,累死额啦。”
05
赶到姚家沟,天已擦黑。
日夜交替中的秦岭,岚雾升腾,暮霭沉沉。夕阳垂落后光线散漫折射回山谷,站在姚家沟里环顾四野,周围已成一幅大写意的泼墨余晖图。
姚德山不禁赞叹:“真美。”
何丑旦说:“景是好看的。这条沟里连上额家就六户人家,苦的很。”
何丑旦领他们到山根下的幽静处,是一片不大的坟圈子。
“这是额们先人的坟,看见旁边那几棵大树没,鸟窝就在上头。”
刘荫增放眼看去。树高叶密,什么也看不见,瞅得人心急。
正在此时,听得几声聒噪,“哇、哇、哇”。
打远一对大鸟飞来。影影绰绰,和鸣锵锵。及近时,红面白羽,在四下幽暗的谷中格外醒目。
“是朱鹮,是朱鹮”,姚德山激动得连连跳脚。刘荫增看到了,朱鹮的身姿清晰可辨,如两只夜的精灵翩然飞临他眼前。
心中的喜悦翻江倒海,刘荫增和姚德山的手死死的握在一起。三年里殷殷期盼的,正是此时。刘荫增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鸟儿未曾感知他们的兴奋,自顾悠然。这该是一对朱鹮夫妻,入夜归巢。怡然比翼,相偕于飞,在原本幻如仙境的景色上,平添了两笔“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古意。
两只朱鹮飞入浓荫遮蔽的大树中,不见了身影,只能听到哇哇的欢叫。它们是在哺育留巢的幼鸟吗?看不到。再等许久,叫声渐息,到了它们安静休憩的时间。
何丑旦带两人去家中留宿。刘荫增和姚德山兴奋地一路畅谈,商量着怎样展开后续工作以及到附近找到更多朱鹮,聊到深夜才睡下。
次日天方明,他们就跑到树下看朱鹮。春天正是朱鹮产卵育雏的季节,刘荫增需要尽快确认,这对朱鹮是否有繁殖能力。
守在树下观察一会儿,十分遗憾,没有幼鸟。
两只朱鹮在晨光熹微中相伴出林觅食了。
刘荫增和姚德山热火朝天,开始满山遍野得搜,期望找到朱鹮的大部队。
寻找持续了一个星期,查遍附近的每一棵大树,好消息是,又找到一窝,而且是一对成鸟带着三只雏鸟。刘荫增很高兴,说明这里的野外朱鹮是具有生育能力的。坏消息是,除这四大只三小只,再没任何朱鹮活动的迹象。
刘荫增和姚德山返回县城向组织汇报。转天,全国各大报纸刊发了在陕南秦岭地区的洋县重新发现朱鹮的报道。消息一出,世界瞩目。
朱鹮被列入国际保护鸟已经二十一年,人所共知,唯独日本有五只朱鹮存世且已岌岌可危了。中国早被默认是朱鹮灭绝地区。
野外朱鹮的再次发现,让人们又看到了微微的希望之光。国际众多机构纷纷来电表示祝贺,同时也对中国提出期盼,使朱鹮这一古老物种得以延续。
06
新的使命落在了刘荫增的肩上。
可他的助手姚德山却情绪低落。刘荫增察觉到姚德山的异样,主动去找他谈心。
“小姚,我看你这两天不大对头啊。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姚德山沉默良久,才道出实情。原来姚德山回到县城看到家里拍来的电报,他的孩子病了。
“医院说,病情比较严重。我是想把这边朱鹮的保护工作做好了再请假。”
刘荫增对姚德山家的基本情况还是掌握的。小伙子的儿子出生四个月时,他被派来辅助刘荫增工作,到现在一年了。除了过年,期间没回过家。孩子太小,就他媳妇儿一个人带着。
“你回北京吧!”刘荫增对他说。
“刘队,您别让我走啊,这边朱鹮刚刚找到,正是要开展保护的时候。”
刘荫增平心静气的安慰他:“我们要做工作,也要照顾家庭。我不是还在嘛。朱鹮找到了,人力物力都容易争取一些啦。你的使命已完成,我命令你,赶快回北京,孩子重要。”
……
第二天,姚德山坐班车离开洋县,去西安转火车。
透过车窗,他看着向他挥手送别的刘荫增。一年来,这位长者像父亲一样关怀教导他。他又多久没回家了?
送走姚德山,刘荫增到县政府沟通情况。洋县领导十分重视,答应他一定积极配合工作,这让刘荫增甚感欣慰。
没几天,刘荫增被叫到了县林业局。
“路宝忠。”“到!”
“王跃进。”“到!”
“陈友平。”“到!”
“赵志厚。”“到!”
林业局长点完名和刘荫增讲:“刘队长,接到县委的命令,我们抽调了这四个年轻人。都是刚毕业的学生,让他们以后给您当助手吧。”
刘荫增扫视了一下队列,四个小伙子看模样最多也就二十岁,脸上挂着些许书卷气。
“你们好,我叫刘荫增。那以后,你们就和我一起开展朱鹮保护工作。”
“刘老师好”,小伙子们齐声喊道。老师?老师就老师吧,我有义务教会你们照顾朱鹮啊。
四个小伙扛着行李、工具和粮食,跟刘荫增进了山。
他们在离朱鹮巢穴三十米的地方搭起窝棚,住下了。这样方便二十四小时监控朱鹮的状态。
没几天,五个人都成了野人,胡子拉碴,蓬头垢面。
何丑旦来领奖励金,看到他们乐得合不拢嘴。“哎呦笑死人咧,你们咋闹成这份儿的。额给你们找个住处哇。”
在两公里外,何丑旦给他们找了一个搬走农户的废弃土房。没门没窗,顶棚漏着几个大窟窿。
“太好了”,刘荫增深表感谢:“这给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一番大扫除,五个人拉着铺盖乔迁新居。刘荫增弄来块木头牌子挂门口,他沉吟片刻,庄重地写上“秦岭一号朱鹮群体临时保护站”。
现在找到的七只朱鹮叫“秦岭一号”,以后我们还会有二号、三号……而日后却终未发现。
姚家沟本有六户人家,他们成了沟里的第七户。
07
鸟儿醒的再早,没他们早。土房大家轮流住,昼夜分批去窝棚看护两窝朱鹮。
要保护,得先了解。国内研究空白,国际上失败的教训一箩筐,成功经验零纪录。刘荫增在三年寻访中有所总结,其他禽类知识对研究也大有裨益,他倾囊相授。
朱鹮一天大都会到林外,飞来飞去,行动捉摸不定。鸟在天上飞,小伙子就在地上追。鸿沟之间,朱鹮振翅倏然掠过,他们在大山里跑十几二十里也能到达。裤子挂烂,用树条捆一下;解放鞋面儿新着呢,鞋底已磨出了洞。
深山老林里,蛇和黄鼠狼随处出没。为防野兽爬树,他们给树干上抹黄油,插刀片阵。幼鸟在窝里掐架会掉落到地上,他们拉起防护网。掉下来,就爬上树再放回去。
人人拿着笔记本,纪录朱鹮的点点滴滴,晚上在煤油灯下碰头整理出来。
朱鹮的活动轨迹渐渐摸清,生活习惯也日趋掌握。
使用了农药和化肥的稻田,朱鹮吃了里边的泥鳅,必死无疑。刘荫增分析,姚家沟能有朱鹮,正因为这里偏僻而荒蛮。沟里的庄户人家延续着祖先的耕作方式,不用化肥和农药。二十多亩传统冬水田,是朱鹮在严寒时宝贵的食物来源。而家坟旁祖先们栽下的古树,受到村民的保护,给朱鹮留下了难得的营巢地。朱鹮住在树上,乡亲们认为它能带来吉祥,从不捕杀。
这是地球上难得的一方桃源净土,相比其他栖息地环境被肆意破坏,仅存的七只朱鹮是上天留给人类郑重的警告。
刘荫增的一再呼吁,唤醒了县干部们对环境的重视。《关于保护世界珍禽朱鹮的紧急通知》被贴到县城的大街小巷。不准在朱鹮活动区打猎、砍树、开荒放炮、用农药化肥。
保护工作持续推进。转眼四季,又开春了。
日本向世界公布,五只朱鹮被全部捕获。野生朱鹮在日本宣告灭绝。
林业部打来电话,询问我们国家是否也需要改为人工饲养,刘荫增一口否定。这样中国就成了唯一有野生朱鹮的国家。刘荫增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
此刻,刘荫增正密切关注着一枚蛋的孵化。七只朱鹮都有了名字。去年最早发现的朱鹮夫妇,雄鸟叫恩恩,雌鸟叫爱爱。这对甜蜜夫妻,春天顺利产下一卵。两只鸟儿忙碌起来,轮换着抱窝。朱鹮是名副其实的爱情鸟。一只生命终结,另一只永葆对爱情的忠贞,不再交配,直至老死。
今天孵蛋的爱爱很不对劲儿,她站起来晾卵太久了,不停的啼叫,没像往常一样翻蛋。刘荫增怀疑是不是爱爱被惊扰到了。再过一会儿,温度一低,这枚卵就孵不出小鸟了。
他心吊到了嗓子眼儿上。忽然从鸟巢里露出一颗灰色的小脑袋,是小朱鹮破壳了。
恩恩觅食也回来啦。小家伙一点也不生怯,仰头使劲够着恩恩的嘴,恩恩抖着羽毛,把嚼化的食物吐给它吃。
太棒了,大家不敢高声喊,脸上都笑开了花。路宝忠提议:“刘老师,你给这小不点起个名儿吧。”朱鹮家族填了一名新丁,刘荫增想想回答:“叫多多吧。等它长大了,多多地生出小朱鹮来。”
08
大山不是与世隔绝的世界。1982年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浪潮渐起。
四个小伙子们每天守着鸟窝,啃馒头就咸菜,从没叫苦。谁也没想到,自己步入社会参加的第一份工作,是来保护一种鸟。刘荫增趁去县城给朱鹮买泥鳅的当,背些蔬菜回来,给他们改善生活。
起初的热情被时间冲淡,偶然听来的新鲜事儿触动着每个人,小伙子们在一起常常讨论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这天,王跃进从县城回来,火气冲冲。伙伴们问他怎么回事。他鼓着气讲:“我去县里印刷宣传朱鹮的海报,印刷厂里的人都笑我是个搞鸟鸟的。他们说,亏你也念了回书,最后就来搞鸟鸟。差点把我气死。”
路宝忠说:“我大也说我是个搞鸟鸟的。”
刘荫增懂这句土话。当年老乡笑他是个找鸟的,意思差不多。自己工作单位在北京,可以一笑置之。眼前四个当地的小伙子,要是守不住阵地,朱鹮的保护就会功亏一篑。
打这天起,刘荫增开了个新课,谈未来。他给四个青年人讲国际大势、讲国家发展、讲朱鹮保护的情景。
“将来,国家一定会在这儿建立保护区。你们会有房子、有车子,连外国人都会来参观。”小伙子们听了刘老师的话,只要心里不苦,身体再苦也能扛过去。
刘荫增哪知,更大范围的思想辩论正等待着他。
刘荫增和洋县政府商议决定,把朱鹮保护的措施,扩大到邻近的各乡镇。一石激起千层浪,上访的群众络绎不绝。
县委让各乡镇派代表来开会,会场炸了锅。
“保护朱鹮我们没意见,不让用农药,朱鹮活了,地里的庄稼死了谁来赔?”
“如果地里不用化肥,原来亩产一千斤的地,只能产四五百斤。这个损失谁来补?”
“我们乡农民一年收入只有两百多块。不用化肥农药,这个钱至少会掉一半。农民的日子还咋过?”
“我们那儿早就没朱鹮了,为啥还要执行这个措施?”
是啊,为啥?农民要吃饭,朱鹮要保护,怎么办?
刘荫增感到空前的艰难。洋县是山区农业县,人们的生活普遍贫困。吃饭都难,谁能理解你保护几只鸟的事儿。
刘荫增说:“各位领导同志们,朱鹮今天不在你们的乡镇,可只有生态环境好了,朱鹮才会去的。大家面对的困难,我会请各级政府帮助改善。但请大家一定要相信我,朱鹮才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今天我们咬咬牙,总有一天都会补偿回来。”
刘荫增所描绘的未来没人相信,会议不欢而散。
保护朱鹮的通知在县政府的支持下,强制执行了。刘荫增未食言,他多方奔走,市里、县里各尽其力,为停用农药化肥的农民免除粮食征收,做出适当补偿。怨言犹在。
09
秦岭一号朱鹮群体历经反复,发展到了十几只。
日本的朱鹮相继死亡,最后剩下一只雌鸟阿金也丧失了繁殖能力。本土朱鹮血脉已尽。
日本社会无比伤感,一切都结束了。
朱鹮的希望在中国,让他们无比羡慕。
高野岳司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他想去秦岭山区看一看中国的朱鹮。
刘荫增招待了他。
高野岳司惊叹,凡自己能给出的建议,中国的朱鹮保护者都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心里由衷敬佩。
在朱鹮巢下,高野岳司举相机不停拍照,这些野生朱鹮各个神采奕奕,美如仙子。
大家一起吃午饭,王跃进提出个请求,想借高野的相机给大伙留个影。高野岳司才留意到,他们不仅居住和饮食条件差,甚至相机都没有。不只是相机,其他设备也一概没有。一位老师和他带的四位学生,以最原始的方法进行着朱鹮保护工作。高野觉得,他们是这深山里的护鸟勇士。
他让翻译帮忙说:“相机送给你们吧。”
刘荫增对他表示感谢。高野回复道:“应该感谢的是你们。日本的朱鹮要灭绝了,我用不到这个了。让朱鹮繁盛起来吧,拜托了。”
刘荫增和高野去稻田看朱鹮觅食。稻花的香味让高野仿佛回到了佐渡,他无限感慨。
“朱鹮的灭绝,是上天对日本的惩罚。从前在日本,人们用朱鹮的羽毛做箭翎,把朱鹮当成了野味美餐,朱鹮才减少了。战后农业大量使用化肥农药,更让朱鹮遭遇灭顶之灾。这是日本国民共同的失败。”
高野的话让刘荫增若有所思:“自然多么公正啊,我们过多索取,只会失去更多。当年中国的大跃进活动,开荒砍树,大炼钢铁,也是朱鹮失去栖息地的主要原因。好在今天我们有了最后的希望。”
水田中的朱鹮发出阵阵欢鸣,纷纷扬翅腾空,合沓飞翔而舞,淡粉的翼端在暖阳中曜煜生辉。
高野哽咽着低声吟唱起歌:
烧炭的烟随风飘落在山岭上,
朱鹮的栖身处将不复存在。
国见山旁的溪谷和原野里,
朱鹮的身影渐渐消失。
10
后来的三十六年里:
刘荫增返回了北京工作,现已退休。
国家在洋县设立了两个自然保护区,洋县作为朱鹮之乡,蜚声海内外,朱鹮牌有机食品行销全国。
中国的朱鹮,从最初的七只,繁育到现在的2000多只。
1998年,中国领导人访问日本,赠送了日本一对朱鹮。日本朱鹮作为中国朱鹮的亚种,繁育到了500余只。
路宝忠,现为朱鹮保护区副局长;
王跃进,现为朱鹮保护乐园主任;
陈友平和赵志厚,作为保护区职工,仍在大山中守护着朱鹮。
翩翩兮朱鹭,来泛春塘栖绿树。羽毛如翦色如染,远飞欲下双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