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培训记事 5
1990-12-25
商检局的培训班(普惠制)要到下午一点半钟开始,我生怕坐不到位子,去得很早。我一边将自行车停放在车棚里,一边望望会议室。透过几扇茶色玻璃的落地长窗,可以望见里面空荡荡的。在靠右边的角落站着一个穿猩红色上衣的青年姑娘,她去得比我更早。我推门进去,一看是那家美国制药公司的王惠芸,我们在最近一次的培训班上已算认识。
虽然上次我们只讲过两三句话,但她后来给我寄来了一张贺年卡,贺年卡是她的公司印的。我们差不多同时开口打了招呼。“你来得这么早呀!” “是的。” “哎,天真冷!” “是呀,所以我挑了个有太阳的地方。”
冬日的太阳透过茶色玻璃窗斜斜地射了进来,落在会议室的东南角。她的桌上放着资料和一杯茶。“谢谢你啊,给我寄来了贺年片!”我觉得出于礼貌应当谢她,本来我也要打电话谢一声的。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不用谢!” 她用孩童般尖而清脆的声音说。她穿了一件猩红色的滑雪衫,瘦瘦的脸上擦了白粉,变得白而无光彩了;两片嘴唇也涂得鲜红。“哎,你们公司现在发得多吗?” 她随口问道,“不多,才两百多元。” “我听说你们公司发得很多的!”“我们也不多,横河公司发得可多呢!” 她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其实她的公司工资很高,但她却不肯承认。
她坐下来,看着刚刚领到的学习资料,样子挺认真的。“你干吗这么认真?”我说。“我不是只想及格,而要得高分。得了高分总经理有奖的。” “还有奖?” “是啊,去年我在南京海关的培训班考了一百分,总经理给了我一只一次性的照相机,付总经理给了我一盒磁带。” 她又解释道,“那种照相机用过一次就扔了,可上面还带闪光灯呢!”
“你们总经理就奖给你那些小玩意吗?” 我说。“那也好的么,总比没有的强。”她一边看书,一边用圆珠笔在划着。“你们老板都是外国人,你的口语一定不错吧?”我也是在瞎寻着话说。“我本来就学外语的嘛!” “你是怎么进公司的?” “分配进去的,在87年的时候。”“那么你是64年出生的?”“你怎么知道?”她表示有点惊讶地说。“我算得出来。”
“你的老家在安徽什么地方?”我是在查户口啰,我自己心里也有点好笑了。
“在安庆市” “喔,那儿是在长江边上。” “是的,在江北。”她笑了笑,大概在笑江北两个字吧?因为江南人都瞧不起江北人的。接着她又拿出信封和信笺,给人写起信来,是工作上的联系信。她的字写得很大,字体像小学生般稚嫩。
她虽然很活络,但此时明显不想多说。我呢?也不想多讲,不过迫于只有我们两人在场,而且算是认识的,又得了她的贺年片,太冷场未免尴尬吧。这时,进出口公司的刘来了,我立即招呼他,同他走到靠近讲台的座位坐了下来。
晚上又进行了晚宴,这次是在里面比较豪华的餐厅里了。餐厅不大,里面放了八个圆桌,都给我们包了。天花板上面镶嵌了许多圆的灯,东西两侧的壁上装有大面积的茶色玻璃镜子。由于镜子的作用,一眼望去,小餐厅显得相当开阔了。满天星斗似的灯火散着温暖柔和的光,一排排雪白的桌布,环境很优雅。
我们桌上只坐了六个人,其中两个是男青年是从张家港来某合资企业来的。他们的面孔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同我们搭讪了几句。他们用满口的方言问了我们交多少培训费,刘告诉他们,我们交四十元。
于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他有着黄黄的脸孔、黄黄的眼珠微微凸出、小头小脑的,他显出大为不满的神色:“可我们交了300元,商检局在敲我们的竹杠!我问过他们,一夜的住宿费才20元,---人家其他地方办学习班,同样也有吃有住,才交几十元嘛!”他的口气里带着见多识广、不会受骗的样子,他的同伴也附和着他,“你们本地人才交四十,明明是敲我们外地人的竹杠嘛!”
我说:“反正回去报销的,管它呢!你们厂里钱多着呢!”我出于安慰才这么说的。谁知那小子微微瞪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说,现在哪个厂没有钱,你们厂也不会没有钱吧!”接着他们两人望着桌子上,似乎在沉思。在心里计算着到底吃了多少亏,亏了多少钱。“哼,照理收了那么多钱,还应当有礼品!”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不服气地说。刘说:“我估计会有的,因为到了年底,可能会发点东西的。”
“啊,那还是不划算的。如果我们有礼品,你们同样也有。而你们才出了四十元!”那小子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似地说。接着,他又沉默了,还是低着头望着桌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上露着不悦的神色。显然,他并不是为自己的厂里多出了钱而鸣不平,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没能多捞点好处而耿耿于怀。
坐在对面还有一个从吴县来的三十多岁的男子,谈吐相当老练。他的模样一点看不出是乡下人。讲话也同城里人一模一样。他待人很热情,我们一起聊了一阵。商检局的局长等人过来同我们敬酒时,那人和刘都会应酬几句,“感谢你们商检局!” “我们今后共同协作!”,可是我却拙于外交词令,只和她们笑着碰了碰杯,心里挺尴尬的。
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还在聊着,那两个乡下小子站起来,不声不响、闷闷不乐地走了出去,也不和大家打招呼,好像我们吃到了他们的头上,他们一肚皮委屈似的。
前些日子,我给检务官余送去了五本挂历,这次碰着他,他的态度显然好多了。几次请教他有关普惠制的问题,他都会很耐心的一一解答,甚至有点和蔼可亲了。午饭后,离考试还有半个小时,几个郊区的人拉了他一起打牌。他也很起劲,手里夹了香烟和他们一起闹哄哄地打牌。后来有个某外贸公司的副科长特地拿了本挂历来送他。那副科长先是站在他旁边看他们打牌,一边跟他们聊几句,临走的时候将挂历塞在他的桌子里。
第二天考试前的一个多小时,我们坐着喝茶、抽烟,一边聊着天。金康也来了,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话特别多、侃侃而谈,可是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第一、是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对自己公司的不满。人家靠门路都当上业务员捞好处去了,而他却没有。第二、有关出国的行情,以及外国如何如何的好,不像我们报纸上宣传的那样。他说话很轻浮又很极端,自以为很雄辩,什么事儿都知道。不想人家对他的看法到底如何!
他说:“报纸上三天两头在宣传,外国每年有多少人流浪于街头,其实只能说明他们都是懒汉。在外国只要你肯做,哪里会没有饭吃!所以,我们不能听报纸上的宣传。”刘深表同情地点着头,同他谈得很起劲。我没有兴趣听他重弹老调。
我和小朱谈了一会儿,她是浙江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的,在外贸公司搞单证。她在公司里很空闲,空了又感到没劲、无聊。学的东西都用不上了。她倒不像有些同事,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有的又是研究生,但他们不想搞学问、从事专业。他们认为那没有出息。现在最热门的就是做生意。奖金多又有出国的机会。她想从事她的专业,搞出点成果来。
“我在大学里读了四年书,总是抱有很大的希望,想将来能够如何如何---,哎,你们厂里技术员都搞了些什么?”她说话的时候,眯缝着眼睛笑着。把脸笑作一团,她的声音又细又文雅。
“他们也总是牢骚满腹的,抱怨待遇低。可是他们其实也搞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多也是拿人家的图纸来抄抄罢了。告诉你,在工厂里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一切都要根据领导上的指示来做,而且真的搞起新产品来,也是很吃力的,而即使搞出来了,你个人也没有什么大功劳。” 我说,“在厂里边搞技术很苦呢,特别是你们女的。不像你们公司里那么舒服。其实现在人家读了大学,还不就是贪图工作舒服些吗?此外,你也别企求点什么了,不可能闯出什么大的事业来!你现在的工作那么舒服,这很好!难道还不满足吗?” 她又眯起眼睛笑了,她说:“我对母亲说,在公司里真没劲的!她说;“你到工厂里去要苦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