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
那天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外边一样的阳光灿烂,微风和煦,狗儿在马路上溜达,鱼儿在池塘里游戈,但村子里有个女人却在生闷气,她不是别人,就是我的母亲。那时,她才四十五岁,还很年轻。母亲在干嘛?她站在我家门口,好像在眺望着什么,可是,远处只是一片菜园子,还有一条横亘在池塘和我的大伯母家的马路,这条马路上面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就这么一直望着,有好一会儿了,从她脸上那紧缩的眉头,以及僵硬的站姿来看,我知道她在生闷气,生我父亲的气,也就是一个和我姓氏一样,名字叫做大宝的人的气。父亲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家门前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还有一只狗,一直在马路上溜达来溜达去。那只狗像极了我小时候养的一只,叫做灰狼,它还是那一副乖乖的样子,灰色的毛发,垂下的尾巴,还有那一双很无辜的眼神。它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后,转了一个弯,来到我母亲眼皮底下,看了一眼她,好像有话要说。我母亲不喜欢灰狼,害怕狗和猫。母亲低头看了一眼灰狼,一脚踢了一下它,灰狼大概被踢疼了,嗷嗷直叫地躲开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趴在水泥地上,眯着眼睛,似乎要睡着了。
夏天的阳光总是炙热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人的心是敞亮的,孩子的笑声是爽朗的,日子一日一日地过着,似乎烦恼离人很远很远。但那天,我的母亲心里却蒙上了一片阴影。这片阴影笼罩在母亲心头,想必抹也抹不去,丢也丢不掉,晚上睡觉前在想它。晚上母亲卧室的灯光是亮的,半夜了,她还睁着眼睛,想必那些天的晚上,母亲一定睡得很晚。
白天,母亲做事犹犹豫豫,没有以前那么干练利索,不管走在哪里,是碧绿的田野,还是长满青草的乡间小路,抑或是蔬菜正长的菜园里,还是往家里抱干柴的路上,她也都在不停地想着它,它折磨着她,让她寝食难安,也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站在家门前,注视着它,等待着它,希望它能延迟一点,起码等到明天吧,也许到明天,它就不会那么让她难受,她也会回心转意,可是说好的,是今天,都是说好的,每个月都是今天。
那天,对我来说,我也知道,因为每当那天来临的时候,母亲就没那么高兴了,对我的态度也很坏,动不动发脾气,也动不动呵斥我,所以我也清晰地记得就是那天,就是那个让我也遭殃的日子。就因为那天,父亲才会那么早就离开家,不想和她一起面对它。昨天晚上,他和她做完那件事之后,气喘吁吁地对她说,要不,明天,我们还是照办了吧!那时天是黑的,半夜里,村庄都安眠了,他们的卧室里还有灯光,她的脸因为那件事还有点绯红,头发也有些凌乱,不行,不能开这个头,她都毁约了好几个月了,而我们还一直在履行着约定,是她先毁了约定的,我们坚持了几个月,总算是仁至义尽了,他是不会责怪我们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似乎在咬着嘴唇说的,很坚定,那,那他要是发起火来,怎么办?父亲还有点怕他,所以说话有些颤抖,声音很低,他发火?他敢和媳妇发火吗?难道他不要脸了吗?母亲胸有成竹骄傲地说。
母亲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昨天晚上她和父亲说的那番话似乎很坚决,但临到它即将到来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她不断地在厨房的米缸和门前来回走来走去,她看着角落里的那个白色的米袋,是空空的,瘪瘪的,里面一粒米都没有。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对付得了他呢,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晚辈,他是长辈,这件事发生后,村里人肯定会知道,到时候都会来到我家门前指责我,让我难堪,到时候,他一定又会装作什么事都和他无关一样,躲得远远的,只有我一个人面对,还有那个孩子,他只知道吃和玩,还有对那只小灰狗好得不得了,他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呢?母亲忐忑不安地想。
那个小孩就是我,那时我才十一岁,是一个懵懂的小孩。一大早,我就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出门钓鱼去了,我们穿插在芦苇荡中间,将漂亮的鱼竿伸得老长老长,要把鱼竿一直延伸到湖泊的中央去,那里的鱼儿更肥更大,那样的话,就能钓到更多的鱼儿。我们一直钓到午后,阳光像碎银子一样洒在芦苇荡里,也洒在我们的身上,渐渐的,我的身体开始逐渐暖和。我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垂在水里的鱼线,似乎连洒在水面的阳光也在阻挡我的注意力。有时,我被阳光阻挡,只是凭着感觉鱼线动了,立马起竿,等鱼线上来后,却发现钓钩上面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连鱼饵都没有了。妈的,又什么都没有钓到,我骂了一句脏话,朝水面吐了一口唾沫地说。你啊耐心还是不够,是阿杰,他站在湖面的另外一边,也在钓鱼,看我起竿后什么都没有钓到,有点幸灾乐祸。你笑什么?你不也是没钓到很多吗,比我还少呢,我笑嘻嘻地说。的确,我钓了三四个鲫鱼,一个鳊鱼,还有一个螃蟹,我不知道螃蟹怎么上钩的,平时,我很少钓到螃蟹的。阿杰看我这样说,便不说话了,立马专心致志地钓了起来。
那天,我家门前就只有母亲一个人,我在钓鱼,父亲不知道去哪里了。母亲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她紧缩的眉头越来越紧,手心都开始冒汗了,下午的时间似乎很漫长,不知道它会不会到来。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不来,那就要等到下个月了,不管如何,它一定要来。母亲远远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后,想。就在这时,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视线里,越来越近,穿着一身黑色的上衣,头发灰白,短短的,一个个竖立了起来,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爷爷,那年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膝下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起供养他,每月都要给他提供粮食和油,这个制度一直持续了十几年,相安无事,可是今年,不知为何,先是小婶和我的爷爷吵了一次架,断了爷爷的供给,大伯母家突然也断了供给,他们接二连三地断了后,导致我的母亲孤身一人作战,每月独自供给爷爷的粮食和油,这样也持续了几个月。凭什么三个儿子,只有老二一个人供给,其他两个人当做没事一样,这样也算了,但爷爷失去了另外两个儿子的供给后,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异常平静,好像这事和她们无关,每个月,他走过大伯和小叔家门口的时候,连停都没停,直接来到了我家,这让我母亲难以接受。
爷爷径直地走过大伯家的菜园,和小叔家的橘子树,那两家的大门是半关着的,门后边大伯母和小婶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视着爷爷的一举一动。我的母亲也站在门口,也在注视着,只不过她没有躲在门后,而是站在门前。爷爷走过大伯母家门前,停了一会儿,后来,又摇摇头,继续走下去。当爷爷离我家越来越近,小婶家的门缝开始变大,这时露出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的脑袋来,她伸出脑袋和半截身体,似乎要从门里面跑出来了。爷爷离我家越来越近,那个脑袋便伸得越来越长了。爷爷穿过我家的猪笼,一转弯就来到了我家大门前,那只肥大的猪似乎看到了爷爷,露出肥大的脑袋和耳朵,嗡嗡地叫着。爷爷佝偻着身体走向我的母亲,两个人越来越近,但爷爷没有走上门前的几个石阶,而是站在阶梯的下面,仰望着他的媳妇,也就是我的母亲。
夏天树上的知鸟叫个不停,树木的阴影在马路上斑斑驳驳的,天上的云彩飘来飘去,一切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那时,我没有任何烦恼,暑假里每天一大早就像撒欢的马儿一样奔向外边,和我的小伙伴,阿杰,还有弯子一起到处游荡,我们钓鱼,游泳,还有偷偷地跑到人家的果园里偷桃子吃。我们翻墙踏水,身上溅起无数的泥水,脸上晒得黝黑如碳,但是我们不觉得厌烦,日复一日地过着。每天中午和傍晚来临的时候,我的母亲,做好的午饭,和晚饭后,都会站在家门前,大声地叫着我的乳名,喊我回家吃饭,她生怕我错过了吃饭的时间,所以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尖锐,整个村庄都充满了她的叫声。不管我在哪里瞎晃,都能准确无误地听到她的叫声,只要一听到,就会自动地从河水里爬上来,从墙壁上跳下来,从水沟里走出来,沿着乡下的田间小路,和那一条通往家的熟悉的马路走着。
回到家,母亲一般就在家里,不是在将锅里炒好的菜盛起来,就是正在抱着柴火和稻草回家,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做着这些重复的事情。我回来,她便会呵斥我,叫我帮点忙,你也大了,天天这样鬼混,快把地上的碎柴火捡起来,于是,我便感到十分羞愧地低着头,将地上那些柴火一根根地捡起来,放进家里的厨房里去。等到了厨房,发现里面的柴火早已经堆积如山了,但母亲会站上去,使劲地踩几下,将柴火踩下去,这样就能够再去抱一些回家。母亲只要看到屋外天空上的乌云,便会准确地判断出明天的天气,明天就要下雨啦,赶快帮你妈妈多抱一点柴火回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能像天气预报员,准确地预报着明天的天气,那时的我,是个非常偷懒的家伙,不喜欢被母亲叫着去抱柴火,也不喜欢看着母亲总是做事的样子,一旦她做事了,我就要做事。我喜欢她闲着,这样我也能闲着,可是,我几乎看不到母亲闲着的时候,她总能找到事情做。小时候只要我一有功夫,就会躲得远远的,跑得远远的,离开家,但倦鸟总会归巢,傍晚天黑了,我就会回家去。
傍晚,天黑了,河水暗淡了,看不见鱼浮子了,河边树木的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这时,我便和阿杰一起回家了。我们沿着长满青草的田埂,穿过碧绿的菜园子,沿着那条熟悉的马路上,走过几个人家,和几个和我们一样大小的孩子打声招呼。他们会准时地待在家门前,捧着饭碗,看着路人走过。当我提着鱼竿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会端着饭碗跑到我的面前,伸着脑袋看着我网兜里的那几条白得发光的鱼儿,那些鱼快要死了,但在临死前,还会抖动几下。唉,还不错嘛!另外一个叫做泥鳅的小孩笑嘻嘻地说,阿杰就没你钓得多,那是运气,我运气好,所以钓得多,我谦虚地说,那明天也带我去钓一下吧,泥鳅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他只会打游戏,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出门钓鱼或者游泳,他是个乖孩子,年纪比我要小几岁。
我走过泥鳅家的时候,来到了通往我家的大路上,远远地便会看见我家我绿色屋檐了,看见母亲站在门前,旁边还有一个人,那是爷爷。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爷爷一般很少来我家,他神出鬼没。我远远地看着爷爷,远远地注视着。母亲和爷爷正在说着什么,至于是什么,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爷爷因为抽烟很厉害,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他那一口乌黑的延迟,还有僵硬的胡茬。爷爷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大声地叫着我父亲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从爷爷嘴里听见父亲的名字,他没有喊父亲乳名,而是直接叫名字,连续叫了几声,父亲也没有出现。我听见母亲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一视同仁”,意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小学生毕业的母亲还会说成语。就在我起脚,准备向家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爷爷突然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我家的大门。
爷爷离开后,我便慢慢地走回家。
傍晚,天逐渐黑了,太阳落到西边天空了,村庄开始恢复了生气,家家户户的屋檐都升起了炊烟。在田里做事的农人肚子饿了,想吃晚饭了,陆陆续续地沿着乡间小路回家了。母亲看着我的爷爷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似乎还不放心,以为他还会再次回头,又立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他穿过大伯母和小婶家,连脚步都没停,甚至还加快了。
母亲看到这一幕后,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是叹口气,转过身,看着堂屋李的那个白色的米袋子,默默地走过去,捡起来,走进厨房,将米袋子重新放回了米缸里。这时,母亲透过厨房的窗户,远远的看见儿子回家了,身后还跟着她的丈夫李大宝。李大宝和他的儿子一前一后的走回家,两个人仿佛不是父子关系,而是陌生人。母亲看见了,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又习惯性地叫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很大声,仿佛害怕儿子听不见一样,又或者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喊叫了。
母亲生气起来,很麻烦,一时半伙消停不了,当她看见丈夫和儿子仿佛没事一样走回家,刚好爷爷离开了,她便知道这其中的端倪,也知道我的父亲是故意躲着他,故意不回家的,她知道后,更加生气了。父亲一进门,她便给他一个不好的脸色,脸是土灰土灰的,一声不吭,父亲呢,则是默默地走进家去,乖乖地躲到一边去。
傍晚的风是柔和的,将马路边的树叶子吹得发出细微的声音,在这个祥和的夜晚,家家户户的灯光都逐渐打开了,亮了,这时,我家的灯光却没有打开,所有的房间都是黑暗的。家里的饭菜也没有做,要是以往,母亲一定做好的饭菜,放在桌子上,等待着我们吃了,可今天她却一改往常地静静地待在门前。那些在屋外守候着回家的鸡鸭,仿佛也知道了母亲的心事,一个个都蹲在黑暗中,没有发出吵闹声,它们的笼子还在屋外。我百无聊赖的,不知道该不该躲到家里去,母亲守在门前,家里黑暗一片,没有一个人,不如待在屋外,看看正在升起的月亮,还有那只蹲在地上的狗,我一呼唤它,它便朝我走过来,我摸摸它的背和尾巴,它就往我身上蹭。这一切都让我忘记了母亲的不悦,也忘记了要吃晚饭了。
今天他来了么?是父亲的声音,来了,是母亲的声音,那你和他说了么?说了,他怎么说?他能怎么说,他说不和我说,要等你回家,和你说,你倒好,一走了之,家里就留我一个人!我不是去地里了么?鬼知道你在地里做什么!你不要嚷嘛!我就嚷,你害怕被别人知道啊,要是害怕,干嘛不躲得远远的,晚上也不要回来?接着是一阵沉默,父亲抽着烟,烟味飘荡在空中,让我也闻到了,有些呛人,所以,我就稍微低挪动了一些身体。你让我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了,又是父亲的声音,是他先这样做的,如果他一视同仁,就没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又是母亲的声音。他们是过分了点,但是我们不能学他们,大家都是有子女的人,要是我们的孩子以后长大了,也学我们,那该怎么办?那我不管,是他先这样做的,作为一个长辈,要一碗水端平,可是他没有端平,而是让水洒在了我们这一边。他老糊涂了,他不想和她们争吵,也不想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让全村人知道了笑话,所以他才没有去她们家,而是直接来了我们家,如果他要是去她们家,被直接拒绝了的话,或者又发生了那天的争吵事件,让整个家族都没有面子。你考虑得倒是挺周到,母亲冷冷地说,如果你考虑这么周到,就会考虑到我的感受,我也是他的媳妇,我坚持履行了几个月,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和她们有过丝毫争吵,可是他仿佛没事一样,拿我的好心当做一种习惯,以为我就是这样被欺负的,我不能看着她们都笑话我,当他来到我家,我甚至可以看到她们都躲在暗处,嗤嗤地笑话我,还有每次,我在村子里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会在背后笑我,最近,除了她们,我甚至感觉到全村人同情的目光,有的人说我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有的人说我是个笨蛋,逐渐的,这些同情的目光,渐渐地变成对我的一种鞭策,让我浑身都难受。这些,你都知道吗?你就知道抽烟,就知道喝酒,什么事都不在乎,被人骑在身下,连哼一哼的声音都没有。
母亲说完后,父亲抽烟更厉害了,沉默了,兀自回到漆黑一片的家中。那时,屋外也漆黑一片了,月亮升起来了,远远地,看见邻居家的灯光亮了起来,一家人端坐在桌子上吃饭,热热闹闹,而我家,却冷清得很。石阶冰凉了,我站了起来,看见灰狼也舔着舌头,它一定也饿了。
就在我也准备回家时,母亲叫住了我:“你今天去哪里了,一天都没看见。”
“我去钓鱼了!”
“那鱼呢?”
“鱼在水池里面,我骄傲地说。”
在母亲还没注意到我时,我已经将网兜里的鱼放进水池里了。
“阿毛,你喜欢你爷爷吗?”母亲突然奇怪地问。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便回忆着和爷爷之间的记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母亲默默地看着我,叹口气,也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家。
父亲和母亲都回家了,外边只剩下我一个人,天是黑的,月亮是白的,弯弯的,像一把镰刀,远处传来别家狗的吠叫声,灰狼也跟着叫了几声,我有点烦,呵斥了它一下,它便停下了,摇着尾巴,来到我的身边,趴在了地上,看着我。家里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母亲和父亲叮喃着什么,我一转身,发现厨房的灯亮了,母亲在里面走动着。不一会儿,悉唆声不见了,母亲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袋子,里面饱鼓的,装着什么。
母亲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说:“你去把这个交给你爷爷!”
“是什么?”
“小孩子家,不要多问。”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白袋子,一拎,很沉,我脱口而出:“太重了,我提不动。”
“吃这么多年的大米了,连这点东西都拎不动,真没用。”母亲凶着我说。
我无言以对,默默的,试图再次提,往肩膀上背着,但还是很重。
“算了,我和你一起去,我提着,你跟着我。”母亲说。
夜色笼罩了,马路没有路灯,漆黑一片。我将手电筒打开,手电筒那一束白色的灯光照射在马路上,母亲提着米袋子走在前面,灰狼也跟着我们走在后面。我们朝着爷爷的住处走去,路过的人家的灯光都亮了,有的人家正在吃饭,有的人家吃完了,在屋外的池塘边洗碗。池塘里的水被划动的声音传了上来,稀里哗啦的,像玻璃破碎的声音。有的人家全家人在一起看电视,电视剧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那是一部我很喜欢的武侠电视剧,正在全村风靡着,几乎每天晚上,全村的小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观看,今晚,我却例外,无法看到了。
我极力凝听着电视剧里的声音,脚下发出的走路声混在在一起,渐渐的,只剩下走路声了。母亲走得有些急促,我也跟着急促,手电筒不断地在马路上摇摇晃晃的,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喂,你跟得上吗?”母亲停下脚步,回头说。
“我能跟得上。”我说。
我第一次跟着母亲走夜路,夜晚乡村的路和白天不一样,很陌生,到处都是一团团黑影,如果没有手电筒,根本不知道该走向哪里。母亲走到岔路口时,也犹豫了一会儿。
“你爷爷家是走这边近,还是那边呢?”母亲问我。
我的眼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是大路,路的一侧是以排排楼房,一条是小路,路的一侧是废弃的屋子,主人出门打工了,几年没回来,现在无人居住,一侧是干涸的池塘,里面杂草丛生,此时,青蛙和蝈蝈正叫得欢。以前池塘里面有水时,我还在里面踩过泥水呢。手电筒的灯光照射在杂草里,那些枯黄的杂草此刻也变得明晃晃了。
“我看,我们还是走大路吧!大路好走一些。”我说。还没等我说完,母亲已经在大路上走了好远了,我赶紧跟了上去。
黑暗中,出现一对发亮的眼睛,离我们越来越近,母亲停住脚步,后退。
“是野狗,不要上前来。”母亲在前面喊。
我退后几步,将手电筒照向那对发亮的眼睛,于是,一只长得肥壮的土狗出现在了眼前,这只狗我不认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那条路,我今年刚走,以前很少来,母亲也是。
狗看见陌生人了,就会吠叫,此刻,它正在咧着嘴巴,发出低吼声,突然,便肆无忌惮地叫了起来,此刻,走在我们身后的灰狼,不知何时不见了,大概它独自回家了吧!
我和母亲立在远地,不敢上前,害怕它会突然攻上来,好在,就在此时,一扇大门打开了,先是门缝里的灯光漏出来,接着一大片灯光照在马路上,将手电筒的灯光盖住了。一个妇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喊停了那只狗,让它不要乱叫。她的面孔,我很熟悉,却不知道姓什么了。
“哦,原来是你啊,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她看见了母亲,笑呵呵地说。
母亲似乎有点尴尬,将白袋子放在身后:“这不,我带着儿子出来散散步!”母亲指着身后的我说,说完仿佛有急事似的要走,我也急切地跟了上去。
那只狗趴在主人脚下,也不叫了。在我们身后,那一大片灯光逐渐消失了,于是,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又是一片黑暗了。
离爷爷家越近,马路两边的人家越少,四周越空旷,眼前出现大片荒废的土地,和荒废的宅子,灯光照上去,屋檐上的瓦片掉在地上,墙壁破了一个大洞,砖头也都黑乎乎的,不在如当初刚出炉般透红了。
爷爷的住处在马路的尽头,在一条河流边,刚下了一场雨,河水里溢满了水,河流是流动的,在夜晚发出潺潺的流水声。
我听到水流声了,便停下脚步。
“快到了。”我说。
母亲也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远处,远处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屋子里渗出一丝黄色的灯光,那是白炽灯发出的,灯光很微弱。
“你去把这袋米交给你爷爷,不要说我来过。”
母亲轻轻地说,“手电筒给我,我给你照着。”母亲将袋子给我,这时,我才感觉到米袋子里装着的都是米,而不是别的。
我将手电筒交给母亲,拎着米袋子,朝着那个小屋走去,母亲在身后看着我,我能感觉到母亲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哪怕在漆黑一片的夜里,也能感觉到,所以,我一点都不怕,手里的米袋子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我的脚下,我还是不敢快走,似乎小屋里住着的不是爷爷,而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是狐狸,或是狼,如果它跑出来咬我,怎么办?母亲为什么不亲自去,也许她也害怕着什么,才叫我去,但小屋里漏出来的灯光,透过门缝,清晰地看见一个佝偻的人影,那是爷爷吗?
夜晚的风刮了起来,水流声越来越清晰。我不断地回头看母亲,她一直在身后,一动也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脸了,灯光照在我这边,她那边漆黑一片,只看见一束光照向我的前方,母亲却不见了。我想喊一声母亲,却喊不出口,也许母亲不在那里了,但灯光还在,所以,我不能后退,只能继续前进。
小屋就在眼前,我将米袋子放在地上,准备离开,但,忍不住敲了一下那扇木质的门,手指敲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回声。小屋里传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声,越来越猛烈。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不该走。门打开了,爷爷出现了,,他手提着一只油灯,穿着破旧的棉服。在他的身后,一个狭窄的小屋出现在眼前,小屋刚打开,一阵灰尘扑鼻而来,一开始里面漆黑一片,逐渐亮了起来。小屋当中是一个不大的木床,上面挂着白色的蚊帐,木床上面放着睡得变了颜色的草席,草席的一侧是一个简易的枕头和被子。木床就在小屋当中,木床前面是一张饭桌,不大,上面摆放了了一瓶白酒,一个酒杯,还有两碗咸菜。饭桌边上是一个椅子。小屋的墙边很是杂乱,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在这里,有灌水的木桶,还有撒尿的便盆,以及水瓶和洗脸盆,还有一个晾衣架,上面晾着衣服和毛巾。墙边是整理好的渔网,此刻正挂在墙上,渔网很白,上面似乎还占有一些水草,但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在微弱的油灯下面,爷爷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咳嗽停止了。
“你来作什么,谁叫你来的?”
我傻愣愣地待在原地,回头,发现手电筒灯光消失了,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是妈妈叫我来的。”看到爷爷,我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
“那你妈妈呢?”
我无话可说,妈妈不见了,灯光也不见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我不知道,刚刚还在。”
“好吧,你回去吧!你还认识回家的路吧!”
“我摇摇头,又猛烈地点点头。”
“我老了,不能走夜路了,这只油灯给你吧,它能带你回家!”爷爷说。
我接过爷爷的油灯,又将脚底下的米袋子提起来,塞给爷爷,转过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爷爷又咳嗽起来了。
我提着油灯,在黑暗中寻找着母亲,母亲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也许在一棵树下,或者在破烂的房子里,我到处喊,却没得到回声,也许她回家了!母亲一直认为我的胆子很小,不敢走夜路,也不敢一个人在夜里走回家,现在,她考验我,我不能胆怯,要做给她看,哪怕一个人,也敢回去。突然,不远处,一束灯光像箭一样射在我的脸上,灯光很强,我一下子捂住了眼睛,等适应了后,发现母亲就在前面,她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半步,在等着我,等我和她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