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诠释:生的猥琐死的随意
1.
乡野山村，茶余饭后，闲来无事就是瞎扯淡。吃过饭剔着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堆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起来。
全村上下，没有一件事能逃过这过群智商远超福尔摩斯的农家侦探。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狂欢三日。
魏三病了！
这是近半年最大的新闻，在村口的石头八卦中心引起轩然大波。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想听一星半点事件的进程，然后好在晚饭桌丄添油加醋地传达给没听到的家人。
魏三的儿子魏军从广州赶了回来。他已经三年没回家，这次不得不回。
魏军把魏三送去了医院，并拜托了工匠在他前两年新盖的三层小楼里做一副杉木的棺材。
邻居们都唏嘘议论:魏三怕是不行了！
有人讥笑:他现在才死，已经算高寿了。
还有人说:他死了是给魏军帮了大忙。
这些话魏军都没有听到，魏三更听不到。在医院治了半个月，魏三居然好了！只是落下点毛病，听不见也说不了话，走路还晃悠。
既然活了下来，棺材自然用不上。魏军把棺材往大厅一摆，盖上大床被子，锁上门。然后把魏三直接带去了广州照顾，连家都没回。
2.
说起这魏三，真不是村人冷血，实在是魏三这一辈子没干过一件人事。
一生嗜酒如命，可以不吃饭不干活，不可一餐无酒。且无酒品，一旦醉了，就骂骂咧咧，摔锅打椅。
一生爱赌，只要口袋的钱够打打把牌，绝不会留着过夜，必定输个精光再回家。
一生窝囊，不负责任，不顾家里。年轻时只顾自己潇洒，老婆孩子的死活，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老婆莲花是个温顺女人，刚结婚那阵，还学着别人家的老婆管管魏三。被魏三打了几次后，鼻青脸肿的，也不敢管了。总是低着头吭哧吭哧自己里里外外忙活，累死累活不敢叫一声魏三帮忙。
魏三更是乐得逍遥，敞开了花天酒地吹牛赌钱。
就这样还不安分，最让人恨不能扒了他皮的事，是他居然趁着酒意，半夜翻进邻居家的房子，把人家十几岁的姑娘强奸了！
姑娘被掐着脖子出不来声，等他一松手就大声哭喊。姑娘的哥哥冲进去把魏三差点打死，折了他一条腿。要不是他妈拉着，他真能打死他。
魏三被抓去判刑坐牢。莲花带着儿子在家艰难过日子。这个从来也指望不上的男人，在家还不如没有。但真没了倒省心，偏偏他还要留下这么大的耻辱让她母子替他受。
被强奸的姑娘早早嫁去了外地，她娘家人看到莲花看到魏军，都用恨恨的眼光盯着，用最恶毒的话骂他们，咒他们。
3.
魏军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畜牲父亲。他不敢回嘴，也不敢出去与人玩，怕被人笑话，被人看不起。他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沉默寡言。
到他十四五岁时，村里人已经不骂不讽他娘俩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情。
谁摊上这么个人都没办法，连国家抓了他去，教育了那么多年，不还是这德性吗？
从牢里回来的魏三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昂着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端一杯酒，与一帮单身汉围在村头的大石头上，猥琐地讲他当年如何得手，讲他在牢房里如何风光，讲牢房里的风闻人物传奇故事。
那架势不像坐牢回来，倒像出了趟国，看到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每日不知羞耻地吹嘘，除了那几个无人理睬的单身汉，旁人也不屑与他多谈。跟他说话惭惭成了解闷逗乐的代名词，更加成了一个笑话。幸亏当年那姑娘家的人早就去市里买了房，见不到他这副样子，否则怕是要把他另一条腿也给打折。
魏军躲在家里更加不出门了，除了给莲花干点农活，平时基本见不到他。
全村人都理解他，这样的父亲，他哪有脸出来！躲着，已经是他对这父亲最大的容忍与尊重。换做脾气不好的，早就大声呵斥上了。
魏三四十岁那年，魏军十七岁，正要高考。
莲花病了！平时牛一样的人，突然病来如山倒，迅猛得猝不及防。
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三个多月。她得的是肝癌，很多人说她大约是积郁成疾吧。什么都忍着，什么都憋着，最后憋出大病来。
莲花最后的几个月也没停着，她照样去地里，把庄稼一点点往家收。她怕她不收，魏军会饿肚子。魏三收敛了些，也跟在她后面去帮帮忙。回家也学着洗衣煮饭，酒也喝得少了。
这可能是莲花嫁给他以来，最享福的时光。她总是微笑着，每天晚上都忙到很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日益消瘦气喘心虚又开始咳血的身体，很明白地告诉她，命不久矣！
她不怕死，甚至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多少次想自己动手了结，一看到儿子，就下不去手。现在老天爷可怜她，要收了她去，她心里很坦然。唯一担心就是魏军，留下他独自面对魏三这样的人，他能撑得下去吗？
魏军心事重，跟谁也不多说话，只在平时跟她这当妈的吐过几句不满，其余也并不说什么。偶尔叹几句，也只说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命，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个爹呢！
莲花弥留之际把魏军叫到床前，抓住他的手鼓着眼睛，犟着脖子说了句话:“军，以后……别不管你爸！”然后就去了。
魏军回头看站在门口抹泪的魏三，恨恨的目光里敌意外露，魏三识趣地走出来准备后事了。
4.
村里人都说莲花重情。她知道魏军在她走后肯定会远走高飞，怕魏三孤独终老，特意留下遗言，也算是为魏三做的最后一点付出吧。
魏军待莲花一下葬就辍了学，直接背起行囊去了广州，一去就是十五年。在那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结婚时给魏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另外魏三五十岁过寿，他回来过一次。前年回来盖楼回过一次。平时只按时给魏三汇钱，人不回来。
所有人都觉得情有可原，回来干嘛？魏三拿到钱，常常不出十天必定输个精光，有时连米都买不起。只有那些廉价的白酒是备得足足的，没饭吃的日子就在牌馆蹭饭吃。有时吃多了不好意思，就回家净喝酒，一天三顿，菜都不用。
魏军对这个情况了如指掌。他人没回来，但常打电话给牌馆老板打听。也放了些钱在老板那里，让他看情况关照一下，以防他爸真的山穷水尽饿死。
魏三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魏军一个月汇一次钱，再要就怎么也不给，甚至电话都不接。有时输光了，他还在牌馆叨叨养儿无用。所有人都用他“不知好歹”的眼神望着他。
这次魏三病了，也是牌馆老板打电话给魏军的。他火急火燎赶了回来，又火急火燎地把魏三带去了广州。那边的工作耽误不起，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他一个人。
魏三在广州一呆呆了四年，才在这年底被魏军带回来，因为莲花的生日是年二十八，这年莲花六十岁阴寿。魏军请了和尚法师在家大势作法，超度莲花。
魏三整个人糊里糊涂，也不太认得人了。看着家里道士和尚出入，也只是痴痴看着。直到摆上莲花的像，他突然就嗷地扑了过去，抱着相框不撒手，喉咙里咕噜噜地响。
来帮忙的人就把他拉开，说八成是想起莲花来了。村人们议论纷纷，魏三谁都不认得，竟然还记得莲花！这样看来，莲花倒也不算白忙一场。都死了这么多年，魏三心里还是有她的。
法事做完，和尚们去莲花坟上又敲唱了几小时，烧完的纸钱灰随风飘得到处都是。魏三倚在门口盯着看，仰起的头，无力地歪在脖子一侧，眼睛茫然地望着纸灰出神。
6.
第二天就要过年了，魏军带着老婆孩子上街买鞭炮烟花，留魏三在家里。
等魏军回来去牌馆找魏三却找不到了。他又去了几个他常一瘸一瘸也要拐着去的人家找，人家说见都没见到。
村里好些人放下手里的活，打着电筒帮魏军到处找。毕竟要过年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找到年三十早上，也不见人影。村民们安慰了魏军几句，都各自散去，回家过年了。
魏军瘫在门口的凳子上，瞪着血红的眼望着地面出神。他实在不想找了，这个父亲一辈子没给过他温暖，除了伤痛耻辱就是负累。眼看着过年了，也不让他安生。
他常常想自己上辈子一定作恶多端，所以今生要被这样惩罚。要不是母亲临终嘱咐，他真想与他断绝往来。
正在烦恼时，妻子跑出来对他说:“妈的相片不见了！”她说做完法事就把相片收到了里间。刚才想着明天正初一，怕小孩看到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准备去藏一藏，发现不见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突然不约而同想到还有一处没找。
魏军拔腿就往莲花坟头跑，他老婆牵着孩子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跟着。
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滑腻，魏军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他远远地看到母亲的坟头倒着一个人，心里就一紧。
前日烧的纸钱被雨水浇成了灰色的泥，魏三抱着莲花的相框，蜷在莲花的墓碑下，衣服头发都沾满了泥。
魏军冲过去想抱起他，发现僵硬得无法下手。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这个人，害了他半辈子，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心底的悲凉缓缓漫开，始终都是自己的爹啊！从此，他就没爹没妈了！
他老婆过来看到，吓得尖叫了一声，捂住着孩子的眼往后退了几步。
魏军擦了眼泪让她守着，他回村里叫人帮忙。大过年的，实在张不开口，但又没办法。
他按当地规矩，挨家挨户跪下磕头请人，只要磕过头谁也不能拒绝，就是天大的事也要放下来帮忙。
魏三风风光光被魏军送上了山，就葬在了莲花旁边。
村里人都说这魏三真是害一世人，连死都要选在大过年，害得一村人都没过好年。
所有人都说魏军终于解脱了，魏军微笑着不说话。他的父亲去世，没有一个人觉得他应该悲伤，反而都为他庆幸一般。
那种少时被骂“强奸犯儿子”的屈辱，又在心里突突往外冒。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连死了，也没人假意怜悯一下。
魏军处理完琐事，带着老婆孩子又去了广州，很多年才回来一趟，都是莲花过生日时。
现在魏三的坟头草都一尺多高了，再也没人记起这个人，即使说起他来，也是他累人累己的一生。
真正是:在生日日招人厌，死后仍是百般嫌
往期精彩:
《爱上你是情非得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