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难负
人死后便成了鬼,需迈过驱忘台,跨过奈何桥,再干干净净地饮完一碗孟婆汤,如此,才能忘却前尘种种,无牵无挂地奔赴下辈子。
地府冰冷,暗无光亮,连时间都仿佛停滞了般。
我做阴使千万年,渡过形形色色的魂魄,亦领略过形形色色的人生百态,起初尚乐得解一解烦闷,可见闻多了,却又发现,那些恩恩怨怨、情情爱爱,不过水中花,镜中月,到底难长久。
今日新来了一个男鬼,虽为耄耋之姿,然举手投足间,犹可依稀显出其年轻时的熠熠风貌。
再则,那袭白袍纤尘不染,委实清贵。
想来也是寿终正寝,福祉深厚。我默默走上前,轻声问道:“老者,你既已脱离阳世,此生可还有何未了的心愿?”
刚死之人,神色竟淡然得很。
听了我的话,他只缓缓地扯起嘴角,沉思了半晌,才浅笑道:“我希望阿琛好好的,还有,希望她忘了我。”
还是个痴情种,我惋惜地摇了摇头,便欲领他去孟婆处。
孰料,他蓦地转过身,面上笑意全消,以极其伤感的语气邀道:
“大人,你愿意听个故事吗?”
“好。”
人活一世,短暂几十载,痛苦也罢,幸福也罢,终究是不舍的。我理解地颔了颔首,旋即挥袖幻出一张藤椅,请他坐下慢述。
“我叫温繆,自幼生长于高墙内,吃穿用度均属上乘,就连每日的洗漱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可时间久了,我越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虚渺,像盘散沙,根本掌握不住。”
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原无须忧虑,却偏偏衍出了忧虑,听到这,我复理解地颔了颔首,而温繆的表情,竟悄悄地生动了起来:
“私塾结业的那天,我急迫地想叛逆一回,因此未经爹娘同意,便兴奋地骑马溜了出去。唔,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触外面的世界,鸟语花香,山明水秀,美得叫人痴迷。”
“溪水潺潺,白鹤曼舞,宛若水墨画般空灵,我欣喜地观望了良久,最后不禁犯了困,等悠悠睡醒,面前却倏忽多了位唇红齿白的姑娘……”
我瞥向温繆,他顿了顿,皱纹纵横的脸赧色略浮,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语调也变得愈加腼腆:
“阿琛特别漂亮,也特别温柔,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白鹤。”
故事发展至此,我方恍然大悟,人妖本殊途,到了温繆这,居然是殊途同归。
只可惜,她长生不死,青春永驻。而温繆肉体凡胎,寿命有限,黄泉路上,只得孤孤单单地独行。
饶是尝遍冷暖,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腔,也感到它在微微泛涩。
“你们,结为夫妻了?”
温繆重重地点了点头,脸越发红:“阿琛说,我是第一个不害怕她真身的凡人,还说,她瞧见我的第一眼,就喜欢我。”
“成亲以后,阿琛天天陪着我,对弈弹琴,栽花种草,捕萤烹茶,本是极其平常的事,可有她作伴,就感觉一切都鲜活得紧。”
温繆的眼角眉梢溢满了欣悦,但我瞧着瞧着,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慢慢老了以后,我开始嫌岁月忒短,光阴忒匆忙,但最怕的还是,没有我的日子里,阿琛会寂寞。”
“临咽气前,我曾嘱咐她,务必将我忘得彻彻底底,她没回应,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
温繆怅惘地叹了口气,故事恰恰讲完,他像是放下了所有执念,朝我感激地鞠了一躬,便踉踉跄跄地往奈何桥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决绝且冷清。
眼见人丝毫没有踪迹了,我踌躇再三,方低声道:“他已经走了,你可以现形了。”
话音刚落,一袅袅婷婷的白衣女子终是泪眼婆娑地现了身,其捂脸恸哭的模样,让我瞬间断定,她便是温繆口中的阿琛。
“你追来这里,是想生生世世守着他?”
“嗯。”
“但他不会记得你。”
“无妨,我守着他就好。”
待送走白鹤,我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原先过于狭隘了,这滚滚红尘,到底多的是,情衷难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