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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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个羞怯秀气,一个明艳活泼。先生待她们亲,一个唤缥,一个唤杏。
两人性情相投,爱在一处。豆蔻年华便才气颇盛,不分仲伯。梅开残雪,新柳抽枝,玩闹着联诗作对,工笔习画,有应有达,逐渐交心。
杏贪玩,爱耍赖顶嘴。先生生气了要罚她面壁,她要么巧言争辩,要么眼里可 怜兮兮地泛泪花,连蒙带骗消了一次又一次罚。
缥性子懦,难免受欺负。杏处处护她,却不耐烦她愿意读的那些正经书。一本《礼记》东藏西藏,还是被缥在柳树下寻到了,也不与杏辩驳,只一人静静翻看。
杏气鼓鼓地叉着腰,见缥的眼睛仍在书上,就噘着嘴开始编排孔夫子,道世间无道则隐,该挣个楚狂人当才是。
缥知道她是不满她们当下的笙国。爹爹在家时也愁眉不展,君王无道,朱门奢靡,百姓饥寒。北方边界也极不安稳,朔国屡屡侵犯,流民颠沛。
杏见她仍不语,暗悔说错话,拧着她的脸颊闹,想逗她开心,“这么大气性,也不知你以后会得个怎么样难缠的婆婆、小姑子来磨你!”
缥经不得她调侃,红了脸,放下书追着要打她,杏开了颜,一面跑一面求饶:“我的错,我赔罪还不行吗?……哎呦,真生气了……以后,连带着我孩儿来给你赔罪,叫你姨母,行不行?……”
缥笑,刮着脸嘲她没羞没臊,杏一挑柳眉,“怎的,叫你姨母还不好!”
两人柳树下追闹着,杨柳堆烟,碧色丝绦垂坠,不觉已入了夏。
贰
后来,在帐中听一夜夜的北风的时候,杏常想,缥是恨透了她吧。父母刚死于朔国人手上,闺中密友便执意前往北朔,为其效力。
那年的秋天,水边柳叶将黄,穆清晓望着整装待发的她,无言。手中默衔着薄薄柳皮制成的柳哨,依在唇边,悠悠吹了支歌。
悠悠柳哨声飘散在纷飞黄叶中,隐隐怅然。
她至今记得穆清晓侧立于树下的样子,白皙侧脸,微垂羽睫,看不清表情
——你朝北走,莫回头,只是我在江南柳下替你吹的这一支歌,你要一直记着。
你既想听北方高亢的羌笛,那这江南的悠悠丝竹,从此以后我也不再送了。
她无话可说。她们是不同的人。正如缥色青白,如何同杏红染染是一样的。
杏一向不屑所谓的家国大义,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家尚不能保全,如何来护国之谈。她唯一亲人是北朔的母亲,她便去朔国;要谋生路,她便展谋略,做朔国谋臣。
缥,出生笙国的史官家,礼义廉耻,大道之行,她自小念得哪里仅仅是闲散诗词。父亲愁绪满怀,劝谏无力,已是悲憾。她不能弃家国不顾。
杏可以拂袖而走回北朔,而她,有太多的放不下。
叁
有闻北朔来使笙国,态度倨傲,不可一世。其中一位女使格外艳丽干练,伶牙俐齿。意图一纸契约得半个笙国。
谈判宴上,北朔使者旧事重提,欲不动一兵一卒而得笙国土地。笙国有臣子不甘,直言宁人人战死而不拱手相让。
女子冷笑:待刀兵相见,哪里轮得到大人流血?此刻言之凿凿,若真国破,你等又能如何?
一语惊人。笙国老臣气急,古稀之年的右相险些晕厥。
为人臣者,自当殉国。
偏座一人,坦然相答。人望去,是笙国年轻史官,一身青白,眉眼凝重。
女子看她许久,朱唇凌厉:愚蠢。
肆
笙国史书上最后一页,是一行清秀小楷:
朝帝十五年,九月,北朔入侵,笙亡。
再年初春,一对母女到了江南。
一个废弃园子,满是柳树。柳絮纷飞,眼前绿影绰绰,红衣女子眯着晶莹黑眸,眷恋地看了许久。
柳絮已随东风去。
她带着蹒跚女童,至柳树旁一座墓前。令小人儿跪下,轻声教她:
唤姨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