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霁第十六章 隔世
溪边,坍塌的古城墙下生着野草,疾风卷过,斑驳的墙皮凄凄惨惨地脱落,荒草跟着簌簌抖动,两只乌鸦在空中打着旋,前后飞远了。溪水击青石,顺着溪边一条小土路,踢开碎砖块,走下去,隐约闻见馥郁花香,二里路,穿过片竹林,找到一个村子。
这村子很小,却是很精致,那头的诡异惨淡似是一点都传不到这里来。茂林修竹,暗香疏影,像个世外桃源,不过树枝上栖满的不是娇艳欲滴的桃花,而是桂花。
村里有一个小孩,七八岁,长得标致,瓷娃娃似的。每逢秋天,就时常能瞧见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家房顶上,手里头掐个小瓷杯,先有模有样地晃一晃,再蹙着眉嘬一口,似有似无地叹口气,抬手拉下旁边的桂枝,揪下个小花儿,轻轻漂在青瓷酒杯里。抬眼一瞧,正看见隔壁妹妹踩一对绣花鞋,拎个篮子要出门去,便吹了声口哨:“阿妹——”
那姑娘停下脚步,却不敢看他,脸泛了红。
他便又抿一口酒,沧桑地叹道:“阿妹你呀,这样匆忙又是何苦?古人有云‘今我不乐,日月其迈。’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若是……嗝…..若是不抓紧享乐,每天尽在奔波中度过,除了劳心伤神,又有什么用?你瞧今日风和日丽,桂子正香,这般良辰美景,怎容得辜负?且放下那琐事,来与哥哥小酌片刻,享受这红尘之…….嗷!”
他一骨碌站起来,顾不得风流,撒开腿顺着房顶就往前狂奔:“我错了!我错了!”
且看他身后追着一个肥壮的男人,打着赤脚,一只鞋攥在手里,另一只已经被打飞出去老远,凶神恶煞地吊着眉毛,咬牙切齿道:“你他娘的敢动老子的桂花酿?还调戏阿妹,嗯?我今天不把你揍出屎来我名字就倒着写,好啊……还敢跑?你他娘再敢跑!”
一听这动静,便知道是那爷俩。瞧了热闹,家家户户都乐得前仰后合。
画面翻转。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黄埃散漫,西风萧索,路边一位妇女披头散发,泪痕满面,瘦小的身躯拼命护住怀中小儿,滑稽地将头摇成拨浪鼓:“求求你......求求你......”然而只见白光一闪,她的头颅便骨碌碌滚到一旁了,那襁褓中的婴儿嚎啕大哭,眼泪却早就流干,只有两道血水顺着眼角滑下。光影一瞬,转眼他身躯便被刺透,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地穿在了剑上。
破烂的楼阁之上插着一支旗,染了血,模模糊糊写着“掩朱镇”三字——正是这繁华小镇的名儿。不过今日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漫红无边,又让这尘埃笼罩着,可当真成了掩朱镇了。他歪倒在墙根,蓬头垢面,全身都已被血浸透。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天际五光十色,赤英一片,浩荡云海澎湃汹涌,犹如千万朵灿烂绽放的金红牡丹。他艰难地喘着气,眯着眼,望过去,磕磕绊绊地想:还没死……就见到仙境了。
……
幽静的山间小舍,那人黑袍曳地,挽着枝桂花,理了理,插入柜上陶瓶。
风铃轻摇,叮铛脆响,干燥洁净的小屋充满了阳光,那人发觉背后人,顺和地偏过头,似有似无地皱着眉,向他笑道:“冷了,桂花也要谢了……”
……
若有……若有来世……
秦慎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梦醒了。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头顶纱幕,渐渐回过神,发觉自己正躺在秦府厢内的床上,额头敷着刚换过的毛巾,并无大碍。
他这么一动,屋外的人立刻敏锐地发觉了,撩开门帘,道:“阿慎醒啦。”
方才的梦过于真实,他现在甚至还能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像是被细细密密的扎着,秦慎勉强睁开眼,哑声道:“哥……我睡了多久?是......怎么回来的?”
“两日了。”秦贞给他倒了碗水,“前天你傍晚出门,直到天明都没回,娘叫我去找,我找了所有地方都没你的影,结果一回来,发现你就在你自己榻上躺着呢,额头烫得都快冒火了。怎么了?没事吧?”
秦慎闭着眼,随口糊弄道:“没事......遇见了个故人,切磋来着,没注意时间,那个……着凉了。”
秦贞碰了碰他额头,说:“你年纪轻,气力盛,但好歹也得适当休息休息吧,来势汹汹的,都给吓坏了,尤其是江姑娘。”他把床头的凉毛巾收走,无奈地一笑,“唉,她可想你想得紧呢,没日没夜地守着,就差化成一块望夫石了。”
正说着,只见一罗裳女子一把拍开门帘,又惊又喜地喊道:“明周哥哥!”语罢,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笑道,“我亲手给你熬了粥,尝尝吧?”
秦慎道:“好。”
江聆开心得快飞了,接过丫头手里的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
秦贞瞧见这一幕,识趣地走人了。
米粥逸散出醇香,秦慎一愣,犹豫着就着她的手吃了。不料久居深闺的大小姐似乎是头次做饭,大米夹着生,粥里还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他呛了一口,看见江聆闪闪发光的大眼睛,还是勉力咽下。
“如何?”她紧张的得手心出汗。
“特别好。”秦慎接住瓷碗,“还是我自己吃吧。”
江聆委委屈屈地把碗递给他,低下头,双手绞住裙子布料。
米粥白花花的,底下竟还埋着些人参枸杞。他盛起一勺,前村不着后店地想:要是再来点葱花肉末就好了。
正要吃第三口,却见江聆猛地站起,带着哭腔道:“哥哥,你吃,我、我告辞了。”
秦慎赶紧放下碗:“哎——咳、咳咳,聆儿……”
他被呛得一塌糊涂,只听见门外丫头们成片低呼“少夫人小心些”,随后重归静谧。
秦慎不是天赋异禀的奇才,擅长的都是能稳扎稳打的事,所以武功超群,可在其他事情都是笨头笨脑的,也不会说话,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喝口水,怔怔地搓了搓鼻子,只觉得实在搞不懂姑娘的心思。
昏昏沉沉地睡了小半日,烧便退得差不多了。
翌日,秦慎去了连霄山。
连霄山,当真连霄,不过山脚就有间草庐,从里头出来个老叟,满面褶纹,白须白发披散下来,垂至胸口。便是天下三大五韵妖师的其中一者——游雀。见了秦慎,笑道:“明周啊。”
他似乎是懒得把房子建太高,如此卡在山脚,院里水车池塘,石磨菜田,大师的雅舍也沾人气。
秦慎作了个长揖:“师父。”
游雀摇摇头,招呼他进屋,坐下来,沏两杯热茶,一人一杯。他双手握着,吹开浮沫,小心地咂了一口,含在口中品了会,叹道:“好茶。”
秦慎不动,嘴唇抿为一线。
游雀瞥了他一眼,那眼睛极亮,像是两个星子似的,一眼便能扎进人心里:“怎么?”
秦慎神色一晃,僵硬地举起杯子。茶水很涩,是古法粗制而成。游雀神定气闲,不紧不慢地品完了杯中热茶,意犹未尽地砸砸嘴,又喃喃道:“好茶。”
“......师父。”
“嗯。”
“师父,我、我……”
“说。”
秦慎咬咬嘴唇:“我前世真的和妖有孽缘?”
游雀摩擦着茶杯,不接话。
秦慎很紧张似的挺直腰板,继续道:“……我昨天去练功,被一个花妖缠上了,千钧一发,有个人,或是个妖,帮了我一把……甚至……救了我的命。”他低着头,“那人我不曾认识,却很熟悉似的——也可能是幻觉,我最近一直心浮气躁,什么事都是恍恍惚惚的。还、还做了个梦,梦到一个人,仔细想想,好像……就是救我的人。我也梦到一堆事,模模糊糊的,分明没经历过,可又都感觉很亲切,触手可及的那种。”
不等游雀说话,他又道:“但我既然已经选择了妖师这条路了,又怎么能有这种对妖的纠结?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大忌吗?
门扉半掩,外头水车辘辘作响,小池里散养着几只鸭子,嘎嘎着闹来闹去。
将心头重念倾诉出来,他没感觉轻松多少,反倒神经又绷紧了一截,静静地等待着师父的后文。
游雀凝视着他,半晌,敛回目光:“入门的头一天,我就和你们讲过‘唯无以天下者,可托天下’的道理。既然拜我门下,便是要做好妖师的,如此,就得忘却自我,忘却万物,抛开七情六欲,才能做好。不过……”
游雀讳莫如深地一顿,冲秦慎招招手。
秦慎呼吸凝滞,诚惶诚恐地走过去,游雀抓起他的手,道:“那‘忘却’的道理,是对大部分人而言的。而对你现在的情况——有别的要求。”说着,他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在徒弟手心写下一个字。
顺。
“我要你做到‘顺’。”
秦慎眼皮一跳。
“任何事,别想什么宜忌、什么正误,亦或是什么是非善恶——世间本就没有这种东西。”游雀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捋着长长的胡须,微微一笑,“顺其自然……总会到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