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 等风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网】小说篇
等风来，等风儿吹动我的裙摆。像飞鸟一样，跨越山川大海。
周梦总会做一个梦，梦到自己像飞鸟一样，翱翔在天空，她不知疲倦，渴求看到一片蔚蓝的大海。
梦醒来，一张生活的网死死地缠住她，连呼吸都变得异常的艰难。
周梦生活在陕北的山村，家里面有4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周梦排行老五，也是所有姐妹里面最有头脑的一个。
周梦从小就爱学习，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即便如此，在山村，女孩子就是没有资格读书，所有的资源都围绕男孩子走。
周梦初二的时候，父亲就让她辍学了。
父亲说：“女孩子念什么书，会点字就可以了，现在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家里缺少劳动力，你应该来帮我们打理农田......”
周梦什么话都没有说，回到房间默默哭了一晚。
第二天，周梦就从学校搬回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几本课本和练习本，班主任王老师在临别时送了她一本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周梦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要不帮你去说说？”王老师对她说。
周梦咬了咬嘴唇，摇摇头，顾自黯然离开了。
周梦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在昏暗的电灯下面看书，书本是周梦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外面到底是个什么世界，这个问题整个山村恐怕只有周梦在追问。
周围的人，即便是自己的几个姐姐，她们都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大姐，外面到底怎么样呀？”
“诶，我也没去过，那啥，我们搁这也挺好的呀。”
“二姐，你说外面都有什么呀？”
“老五，我咋知道类！我现在每天都围着孩子转，一整天都闲不下来！”
二姐结婚三年就生了两个孩子，在山村只要女人没生出儿子就会一直生下去、一直生下去......
大伙都觉得周梦太闲了，忙碌的人怎么可能有时间思考奇奇怪怪的问题呢？
父亲给周梦派了很多活，早上天刚蒙蒙亮，周梦就被父亲从睡梦中叫起来。
“起来！快起来！”父亲的声音浑厚而具有穿透力，他是一家之主，家里面的王。
周梦睡眼惺忪地起来，穿上衣服，连稀饭都喝不上几口，就要背着竹篓去山上割草。夏天还好，冬天的早晨特别寒冷，周梦的手上都长满了冻疮，她咬着牙齿，有时候一使劲冻疮皲裂了，脓水还会流出来。
生活这张无形的网死死地缠住周梦、死死地缠住，连呼吸都很困难。
周梦23岁的时候，父亲觉得差不多了，前面四个女儿都嫁人了，现在儿子也长大准备娶媳妇了，周梦也该嫁人了，顺便收点彩礼钱给儿子取媳妇用。
山村就是如此，女儿像是一种商品，被父母随意出售给出价高的人。
周梦要嫁人了，嫁给隔壁村的王二，那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周梦在出嫁之前都没见过自己的丈夫。
周梦只知道王二出了8.8万元的彩礼，父亲很满意，就让媒婆挑个日子让男方来接走周梦。
嫁人的当天，周梦一个人哭了好久，如果说以前还对自己的人生有些许的幻想，那此刻已经彻底破碎了。
大姐安慰周梦：“没事的，姐们都是过来人，诶，在这地方，女人哪有什么选择权，年纪到了就结婚生孩子，一辈子都在这黄土地上......这就是命啊。”
命，这就是命。是命把周梦捆住的吗？没有人知道答案，谁也说不上来。
周梦嫁人了，洞房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脸黑黑的，身体非常结实，如同一头纯正的野山猪。丈夫的手上因为长年的劳作都起满了茧子。
他非常开心，结婚当天喝了很多酒。
“以后你就是我的婆娘了。”他醉醺醺地说道。
周梦长得非常干净，五官端正，虽然长期干农活，人也晒黑了一点，但模样俊俏，23岁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精华的时光，她此前想象着自己穿着裙子，赤着脚丫子，漫步在海边的沙滩上，任由海浪冲刷着自己的脚丫。
现在她却只能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
第一次交出去之后，男人很满意：“呵，媒婆没骗我，还是个处。”
山村的女人，出嫁前属于娘家，出嫁后属于婆家。
女人是没有选择权的，她们只是一种家庭的附属品。
周梦的新生活是灰色的，她住在灰褐色的土房里面，天空灰蒙蒙的，连着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坡，周围的一切都是黯然失色的。
周梦新婚的晚上对丈夫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给她买几件红色的衣服。
周梦穿上红色的裙子，在这片单调的世界中，显得那么独特。她娇艳、热烈，像一朵牡丹花，在干涸的土地上尽情释放自己的生命。
婆婆对她有意见。
“穿什么花衣服，到处在村里招摇，勾引男人不是！”婆婆在饭桌上厉声斥责周梦。
王二是个懦弱的人，面对母亲，没有太多的权威。
“要不就不穿了吧。”他抽了口烟，慢吞吞地说道。
周梦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自己的人生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周梦依旧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婆婆对她毫不客气，整天在儿子面前说周梦的坏话。
王二喝了酒，在房间里把周梦打了一顿，周梦的嘴巴都肿了。
生活，生活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地缠住周梦，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周梦又开始做梦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飞往向往的世界。
那里有大海、有草地、有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有暖暖的阳光，有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
周梦醒来了，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那些绚丽的梦，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生活，山村只有生活。
周梦逐渐地也成为了山村的一部分，同大多数女人一样，洗衣、做饭、种地......
抬头是没完没了的家务，低头是尘土满面的土地。
陕北的山村也不一定都是灰色的，夏天有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秋天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但是周梦一直都开心不起来，这里的生活是那么的平，人就像机械一般，无时无刻都在做着重复的动作，这样生活让周梦感觉到窒息，她向往的是外面的世界，至少也得是省城吧。
山村，平的不光是一望无际的土地，还有周梦自己如一滩死水般的生活。
“啊，那笼中的鸟儿为何死去，因为同它一样，我已触碰过天空。”周梦喃喃说道。
家里面有了新变化。自从周梦生下一个儿子之后，婆婆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了些。
王二也从市场上买了一台电视机回来。这是周梦此前日思夜想的电器。
彩色电视让家庭充满了一丝生机，周梦通过电视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当她第一次从电视上看到北京的天安门城楼的时候内心无比的激动，果然跟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上海、杭州、天津、济南、武汉、成都、长沙......一座座城市犹如一个个编织好的美梦窜进周梦的世界，她想要去看一看，人生即便被捆绑，但还是要有一颗向往的心。
等风来，等风儿吹动我的裙摆。周梦想象着有一阵清风把她吹到天上去，她驾着云朵，一望无际地向前飞。
周梦还是跟往常一样洗衣、做饭、种地......只不过现在她要带孩子了。
孩子白白胖胖的，是自己的一切，命运之神给了她希望，第一个就是男孩，在山村有男孩就等于有了一切。
生活依旧如此，在山村里，人们有钱就盖房子，没有人读书。
周梦不这么想，她希望儿子能读书，能走出去，走到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回来。与其说这是周梦对儿子的期待，不如说是周梦对自己命运的挣扎和抗拒。
山村磨灭了人的个性和眼界，在这里不需要知识、不需要个性，女人服从男人、服从自己的家庭，不允许同其他人说话，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别的男人都会被严厉地斥责，甚至于殴打。
这里有太多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觉无助、无望、孤独，甚至不需要别人阻止你，当你身处这个环境中，你就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生活还是照旧进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重复的过程。
周梦依旧会做梦，梦到自己像鸟一样飞往自由的高地。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这些变化像水中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往外传导，慢慢也影响到了山村。
省里面出了很多扶贫政策，很多山村都要通马路、通网络、通电线。
山村里时不时会来一些外地人，他们穿着考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种气派是村里没有的。
周梦感觉生活好像要发生变化了，她有一种预感，这几日一直梦到自己变成飞鸟。
娃上小学的时候，山村通了大马路，一条路笔直向前，通往省城、通往全国各地。
村里的人渐渐出走，男人和女人到外面的世界去工作，有去广东的、上海的、北京的、浙江的......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
周梦也想离开，但是婆婆和丈夫非常的死板，他们想要固守原先的一亩三分地。
“到什么外面去，这里不是挺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婆婆这样说。
“诶，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这辈子除了种地，其他啥也不会，到外头去干啥呀。这里就挺好，也不指望发大财，赚点小钱过日子就行啦。”丈夫这样说。
只有周梦不同意，她想，这次一定要出去啊，一定要出去。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和女人，甚至连孩子们也出去了，山村里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些老年人。
在外面的人时不时就会寄回来一些稀奇东西：花花绿绿的衣服、不伤手的洗衣液、小孩子的玩具：有娃娃、有车车、毛茸茸的抱枕......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
周梦要出去，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移动网络在山村普及起来，通过抖音和快手，村里的人都可以随时分享自己的生活，周梦看到很多老乡在外面：老铁们，我今天在美丽的杭州，走，我带你们去西湖瞧瞧......
互联网让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障碍降低了，外面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一时间大量的人被外面的世界吸走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吗？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人呀？殊不知是山村太小了吧。
周梦还是同以前一样在山村洗衣、做饭、种地......现在她会用手机看短视频了，“真羡慕呀。”周梦喃喃地说，“我也想去外面走一走。”
外面的世界依然在爆炸式发展，但山村还是一片寂静，唯一的区别是村里没有多少年轻人了。
现在想要外出很方便了，只要走到村口就会有大巴车，去省城只要20块。
但是周梦也没有出去，外面的世界始终与她无缘。
或许是生活这张网已经把周梦死死缠住，把周梦的心缠死了。
周梦可能过得很痛苦，但是她一点也不悲伤。
这就是命啊。周梦想起自己出嫁前自己的姐姐跟她说的话。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把周梦困在了山村，她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
周梦感觉自己的痛苦也是一种蜕变，生活就是需要在不断的蜕变中，才能向前发展。
女人的命运，山村的女人难道就该如此吗？周梦时常这样在心底问自己。
她也希望能到外面的工厂，哪怕一天工作十小时，只要是外面，可以看看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那一切都值得。
周梦的婆婆去世了。现在家中除了丈夫，就只剩下自己和儿子了。
儿子在县城读高中，预备今年高考。
周梦这些年攒了一点钱，她希望儿子能考出去，去省城、去北京、去上海、去全国各地，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回来，回到这个逼仄的山村，回到这个顽固不破的家庭。
王二身体不太好，渐渐地干不动农活了，家里面的经济捉襟见肘。
周梦挑起家里的重担，周梦以前读过书，其实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放弃读书，辍学时老师送的书，书皮已经翻烂了，这是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周梦记得序言里面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
人可以痛苦，但不能麻木。周梦记得，她都记得。
“生活可以是一张网，可以缠住我，但是那些杀不死我的才使我变得更强大。”周梦在心底这样呐喊。
周梦带着儿子离开了，在儿子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
她对王二说：“我被山村的生活困住了大半辈子，现在我应当像鸟儿一样飞出去了，飞到属于我自己的天空。”
王二默不作声，他已经没有力气来阻止周梦的离开了。
儿子去了杭州读大学，周梦也跟到杭州，住到出租房里面，她因为识字，很快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经编厂里做活。
验布是一项很累的活，但是周梦很开心，临过年的时候老板娘给了她一个2000块的红包。
周梦强忍住泪水，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独立人格的人的尊严。
在外面的世界，只要肯吃苦、用心做，总会有回报的。
周梦的儿子读书很好，周梦很欣慰，儿子遗传了自己的学习基因。
大学毕业之后，儿子留在杭州，成了网易的一名程序员。
周梦的新生活开始了，她现在每天都会在写作平台简书发布自己的生活感想，爱读书的人不管什么年纪都是可爱的。
周梦的文字很朴实，配的图也歪歪扭扭的，但是很多人看，给她点赞。
生活这张网终于破了一个大洞，外面的世界把周梦也吸进来了。
周梦依旧会梦到自己变成一只鸟儿飞往自由的高地。
儿子在杭州成家了，周梦计划把老伴也接过来，但是王二拒绝了，他不属于新世界，他的心中只有自己的黄土高坡。
生活就像一张网，网住了所有人，但有一些人永远都不会就此妥协，只要有机会，哪怕很渺茫也要去试一试，即便粉身碎骨......
周梦依旧会做梦......
等风来，等风儿吹动我的裙摆。像飞鸟一样，跨越山川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