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

2019-04-29  本文已影响0人  未封嘤嘤酱

(一)

深夜,出奇地寂静。

江阴城东郊硖山南麓的一户农舍中,暗淡的灯影,随着草虫的鸣叫声幢幢欲息。内室门边的台阶之上,伫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他,一个壮年男子,面色红润,微有髭须,眉宇之间,洋溢着一股鹰扬向上之气,远远一看,神似赤肝义胆的三国关壮缪,让人既敬又畏。此时,他正背着手,双眼炯炯地仰望着星空。

“唉!”从那个魁梧身躯的嘴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是个家国蜩螗的时代。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李自成攻入京师,皇帝跑到皇城煤山上自缢身亡,农民军占据了中原。紧接着,镇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不受农民军招抚,竟开门揖盗,放进了如狼似虎的满洲兵马,轻而易举的就把李闯王赶回了老家西安。正在北方战火纷飞之时,留都南京的王公大臣们却在摩拳擦掌地争起拥立定策之事。最后,经过一番妥协,总算把懦弱无能的福王朱由崧扶上了皇位,是为弘光帝。弘光得位后,与权相马士英苟且偷安,当皇帝的强征秀女,做阁相的卖官鬻爵,都中因此流行“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的童谣;朝廷之内,党争连连,互相倾轧;都门之外,将领跋扈,不尊调遣,可谓“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室之内”了。在南方主战派的呼声淹没于烟歌柳舞中时,北边蒸蒸日上的清王朝已磨刀霍霍,一连派遣数路大军南下,数月后便端了陕西农民军的老巢西安,李自成惶惶走死于湖广通城九宫山,余部作鸟兽散。而此时的弘光朝正开始忙着处理上游左良玉的叛乱。清兵好整以暇,及锋而试,直逼江淮,势如破竹,南明守将溃不成军,赫赫有名的“四镇”统帅非死即降,赤胆忠心的阁老史可法死守扬州,不久城陷被屠,史可法以身殉国。南京的弘光帝坐不住了,跑到芜湖依附“四镇”之一的黄得功,得功迎敌被杀,弘光也被俘获而蒙尘北上,到这时,已是弘光元年的五、六月份了。

他,心系时艰,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名叫阎应元,字丽亨,先祖居于绍兴,后北迁直隶通州。他素怀济世之心,想凭借着一身武艺在乱世报国荣身,但终沉沦下僚,直到崇祯十四年才迁官江阴典史。那一年,江寇横行,有一次盗魁顾三麻子聚船百余艘逼临黄田港。恰好知县外出,城中惶惶,男女窜奔。应元临危不惧,手携弓箭,身骑骏马大呼于集市:“好男儿辈随我出城杀敌,保护家小。”随从者达到几千人之多。因苦于无刀剑,就人携一竹竿而出,浩浩荡荡,列阵江岸。应元一马当先,箭无虚发,当者披靡,江寇见势头不好,赶忙杨帆而去,江阴城遂得保全。上级知道了这件事后,让他兼领都司之务,并在集市中拥旗旄、跨高马行街,县里人皆以此为荣。这可以说是他半生以来最荣耀的事,每想到这里,内心都禁不住暖流涌动。后来,他又被调迁英德县主簿,恰遇母病,就停滞未去。不久后就发生了甲申国变,于是他就带着老母权且寄居在硖山。

夜色朦胧,断云微度,阎应元在皎洁的月光下来回踱步。忽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拉回到了现实。

(二)

    来访的几位客人被迎进了书房。

    “我等所以夤夜来访阎典史,是因为受江阴城中陈典史之托,特地来请阎典史主持大局。”为首的一个说道。

    “原来如此。”阎应元陷入沉思中。

    来客没注意他的沉思,便开始向他一一诉说事情的始末。

    原来,自弘光帝被虏北去后,江南半壁无主,江阴原县令林之骥已先在五月二十五日解印去任。乙酉六月朔,清廷方面派遣方亨来治理江阴。方亨生于河南,是个乙科进士,在河南还没被清朝占领的时候,就已跑到清兵军营中纳降“归化”。上任时,江阴满城汹汹,都想要据守城池,只因兵马未备,尚不敢马上发难。新官方亨头戴纱帽,身着蓝袍,未改明朝衣冠,盛气凌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欢迎,并仰着头、拖着腔道:“如今江南各县都已献纳户籍了,你们江阴县何以独无?”众人听了,只得图造册籍上献,由府里转交到南京,表示归顺。不久,上面就传下剃发之令,并限时三日剃完。一下民情惶惶,常州知府宗灏还派来四名满兵来监视剃发,方亨把他们安置在同察院中,对他们供奉颇丰。一班耆老得知消息,联袂来到县衙呈请留发。方亨听后,不由分说就破口大骂,众人愤愤不平,几个旁观的壮汉哗声叫道:“你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此做清朝知县,问你羞不羞,丑不丑?”方亨被驳得哑口无言,见众怒难犯,只得听之任之。

第二日清晨,方亨来到文庙行香。学庠中诸生试探着问可否留发。方亨不置可否,回应道:“这干系大清律例,你们自己斟酌。”他走后,诸生许用德在明伦堂上大声扬言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就跟着一班读书人在明太祖像前下拜,且号且泣。正在吵嚷之际,忽然有人急匆匆走进来说道:“不好了不好了,上面告示下来了,说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哩。”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愤火中烧,纷纷攘袂而起,发一声喊,一下子就在外聚集了上万人,鸣锣执械,浩浩荡荡,围了县署。方亨见势,气急败坏地在堂上打发衙役没收平民器械。这天刚好方亨的恩师苏提学从无锡派来家人贺喜任职,这厮不知天高地厚,见众人闹事,就雄赳赳地走出来大骂道:“你们这班奴才个个都该杀头!”众人嚷道:“贼仆无礼!”遂上前奋臂将其殴死。众人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再发声喊,闯进了内衙,扯掉了方亨的衣帽,并派人将他软禁,至此众人方一哄而散。

次早,阖城聚众商议战守之事,四乡居民闻风而来的竟有数万之多,连三尺儿童都跃跃欲试。于是众人分队伍,树旗帜,鸣金鼓,雄赳赳,气昂昂,皆以身蹈白刃而无怨。这时候,方亨也被挟持出来起誓反清。大伙们商议道:“既已动手,那同察院中四员满兵决不可留。”于是纠集一队人持刀进院。四人避无可避,次第就擒。他们哀嚎:“我等并非满洲鞑子,实是苏人,乞饶性命。”原来先前这四人伪说满语,生吃食物,还在庭院臊溺,故意作此异状哄人。众人怒道:“为虎作伥,更该杀。”便将他们押往刑场去讫。

事后,众人推戴旧典史陈明遇当城主,守备顾元泌为辅,前中书戚勋、贡生黄毓祺、诸生许用德等为参谋,孝廉夏维新、诸生章经世和王华管粮饷。旧守备陈瑞之意图夜遁投敌,被杀,其子下狱。忽又报说在集市中乡兵们抓获了一位青衣疑犯,并从他身中搜获出一张地图,上面清晰记着城内外兵马布置情况,另有私信一封。经过一番盘诘,才知系方亨遣去乞师的。陈明遇遂下令将其并方亨一同斩首。

六月初七,常州知府宗灏派遣了千余马步兵来到江阴城外。由于塘报讹传清兵已近城外申港处,乡兵还没来得及用饭便驰往应敌,结果白白走了数十里,才在虞门遇敌后交锋,因腹饥败下阵来,领兵官季世美战死。初八日,刚刚归顺清朝的绿林草寇王良带着水师逼临城外双桥,被乡民围攻,全歼来犯者,前都司周瑞龙也从靖江带来舟兵停泊于江口,与城中相为犄角。城里闻说,人心稍定。

却说陈明遇见城中尚无将帅,深以为忧。徽商程璧先前捐饷三万五千两,素为明遇所重,这时举荐旧游击邵康公为将,明遇从之,并派程璧往驻扎于太湖、吴淞一带的黄蜚、吴志葵二明将求援,兼向淮抚田仰止告急。程璧领命而去。

清兵因连日不能克城,遂羽檄乞师。坐镇南京的豫亲王多铎见江阴蕞尔小邑,竟敢抗命不从,大怒,命令也是“四镇”之一的降将刘良佐率军十万前往镇压。探马飞报入江阴城中,陈明遇等人大惊,正要布置防守,外面已传清兵将近西门。邵康公道:“明公不须深忧,量刘良佐乃先朝叛臣,有何德能,属下愿领兵出战。”陈明遇听了道:“将军务必小心。”遂令他出城搦战。

邵康公出了西门,清兵先锋已逼近护城河。两下相见,更不打话,纷纷刀对刀,抢对枪地杀起来。邵康公体力逐渐不支,忽阵中报说南门危急,当下心中一慌,便无心恋战,连忙退回城中,清兵趁势掩杀一阵,明军大败,逃回城中坚守不出。

刘良佐分兵十六营,将江阴围的铁桶相似,并赶跑周瑞龙的水军,杀退城外的乡兵,以断其外援。随即又分兵在城外远近乡村中恣意杀掠,所伤老弱男女无算。到了六月二十四日,作招降书一封,射进城中,略云:

“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况南北两直、川陕、河南、山东等处俱已剃发,惟尔江阴一邑,故执违国令,何不顾身家性命?本府不忍杀尔百姓,尔等皆系清朝赤子,钱粮犹小,剃发为大。今秋成之时,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在城者即便贸易。尔等及早投顺,本府断不动尔一丝一粒也。特谕。”城中陈明遇看毕,使庠生王华秉笔回书,略云:

“江阴礼乐之邦,忠义素著,只以变革大故,随时从俗。方谓虽经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旧,岂意剃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老小,誓死不从,坚持不二。屡次兵临境上,各乡勤王义师云集响应,闻风赴斗,白刃在前,斧质之后,终不为却。若城中齐心固守,并未可轻也。今天下大势所争,不在一邑,苏杭一带,俱无定局,何必恋此一方,称兵不解?况既为义举,便当爱养百姓,收拾人心,何故屠戮奸淫,烧杀抢掠,使天怒人怨,怆目痛心?为今之计,当速收兵,静听诸郡行止。苏杭若行,何在江阴?不然,纵貔貅百万临城,江阴死守之志已决,断不苟且偷生也!余无所言。”

良佐阅毕,知不为所动,便不再劝降。七月初一,专意攻城,形势甚危。陈明遇在城中如坐针毡。先前,邵康公兵败回城,明遇碍于众面,将其下狱,商议迎接旧典史阎应元,自己也多次写信敦请,且欲派人往迎,不料张元泌百计阻挠,事遂中寝。后来发现张元泌暗中勾通清兵,就将其处死,至是才命人在夜中缒城而出,并一路寻到阎应元所住的这地方。

“阎典史,不知意下如何?”来客诉说完一大番话后问道。

“嗯”,阎应元回过神来,说道,“江阴的事我亦有耳闻,陈典史的信也收到了,只不过在下尚有老母在堂,故此未敢草率而行。”

其实,他心中明白,江阴受重兵围困,外无强援,内乏粮草,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而已。然而他按捺不住内心的一股烈火,“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他想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展胸中韬略,为国披肝沥胆。但转念之间,又想到了病中的母亲,因此踌躇未决。来客又一再哀求,应元沉吟许久,忽然,炯炯的两眼之间迸出火光,把来客吓了一跳,接着对方嘴角吐出了几句话,语气铿锵有力,令人有敬畏之感:“既是如此,你们须遵我号令,我才能做你们的城主。”“敢不惟命是从?”来客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三)

     七月初九,江阴里换了新的城主,他正是几天前拜别母亲而来此孤城的阎应元。

却说阎应元甫到城中,便对防务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他命人加固城墙,修治楼橹,并清查城中居民户口,根据人数编排为若干保、若干户、若干口,丁壮老幼俱要登名造册,再从中挑出骁勇善战的人隶属麾下。同时,每户人都要选出一名男子上城陴防守,其余人丁负责送饭;又将四门分区而守,各门由各区挑出人来守护,且一人各守城上一堞口,打战时两人共守,昼夜轮换;十个人领有一面旗,一支铳;一百个人领有一面大旗,一樽红夷炮,夜深后则五个堞口共用一灯。接着,阎应元又把邵康公放出监狱,让他协守城池,又从兵库中取出原任兵使徐世荫、曾化龙所制造的火器投入防守之用。鉴于火器的短缺,他还特地把先前下狱的陈瑞之之子释放出来,让他制造火器。为了保持供应,他又动员城中巨室捐金助饷,并对他们说道:“捐输不一定就得是金银,凡是米粟、刍藁、布帛、酒盐等都行。城池若是守住了,你们何愁无财;否则身家性命犹且不保,终有何益?”富人们听说,便踊跃献上钱粮,这才解了燃眉之需。

应元分拨已定,又对陈明遇等人说:“清兵不日就要攻城,北门我自守之,西门由陈典史来守,东门、南门就由武举人汪某、把总王某来守,其余人等各守其职,不得大意。”众人领命而退。

数日后,十万余清兵黑压压地将江阴围的密不透风,从城楼上望去,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人海,旌旗猎猎,铠甲闪闪,剑戟如山,车马如云,令人莫不战栗。此时北门城楼上的阎应元全身披挂,挺直身子站着,面色沉着,目光如炬,敌方的兵士远远一看,还疑是关云长再世。

数通战鼓过后,伴随着响雷般的怒吼,清兵前锋已开始攻城了。城下的箭像大雨一样向城楼和碟口射去,以掩护驾着云梯爬城的步兵。城上拼死抵抗,炮石叠下,又用长枪挑下企图爬城的清兵,不一片刻,四门吊桥下就已堆起一大堆尸体。但是,清兵依然源源不断而来。阎应元吩咐等第二拨清兵靠近城门时就让弓弩手放毒箭。原来,城中有一居民叫黄云的善于制造弓弩,在箭头上傅上毒药后,能中人立死。这时,清兵已逼近城门,应元喊声:“放箭!”于是万箭齐发,霎时城下响起一大片哀嚎声,胆怯者纷纷后退。清主将刘良佐远远一看,气的暴跳如雷,差点从马上摔倒下来,等缓过气后,便令人用大炮轰击城门。由于城门是木质的,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应元急令卫兵用铁叶裹住门板,贯下了铁索,并把几个装满泥土的棺木顶在门板后,才免于被轰破。

这场战斗,由日起打到日落,江阴城屹立如故,但双方均已疲惫不堪,清营中只好鸣金收军。入了深夜,阎应元命令几百名军士携带火具,悄悄缒城而下,赶往敌营纵火。清兵白天交战已疲,毫无防备,看到火起,知是敌人劫营,便纷纷起来救火,这一夜闹到五更方休,清兵为此还停战了几天。

阎应元知道敌人不会善罢甘休,就连日在修理战械守具,还自己制造出了一种杀伤力很强的挝弩,而这时陈瑞之的儿子也已经造出一批火砖木铳了。清兵经过几天整顿后,又开始发动第二次大规模的攻城之役。战斗极为惨烈,有好几次清兵都差点登上城楼,幸亏城中的挝弩和火砖木铳发挥了极大作用,击毙了不少来犯者,才暂时守住了阵势。刘良佐看见对方火器厉害,就命令士兵头上顶着牛皮帐攻城,谁知城上即发炮石,将之击碎,弄得良佐无计可施。战斗持续到太阳落山,江阴城还是屹立如故,攻城者只好再次收兵。城上的人深深地吐了口气。

经过了两次战役的洗礼,江阴城上下士气大增,虽然食物日渐减少,但人人都斗志昂扬,口不言降。阎应元已有好几天都忙到深夜,鬓边悄悄添了数根银丝,但依然面色红润,神情饱满。这天,他特地和陈明遇等人登上城陴一一慰问守城的将士,与宽厚和蔼的陈明遇相比他平日略显严肃些,且执法如山,令出必行,让人有些生畏,但对于将士们,他都以“好兄弟”相称,有功者必定重赏,有病者亲为调药,因此他与陈明遇都深受将士的拥护,在他的感染下,属下无不视死如归。

这时,他们一行人在城上慰问毕,就走下来退回县署中去。路上,有几个士兵聚在一起说话,阎应元听到其中一个说道:“我很想杀多几个鞑子,只恨我没一把好刀。”应元听后,就走过去说道:“这位兄弟,你刚才说没好刀杀鞑子么?”

那人回过头,见是城主,吓了一大跳,以为犯了什么罪。

谁知阎应元带着少见的笑容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到他怀里,说道:“这刀给你多杀几个鞑子,不准回拒。”

那人才回过神来,又胆怯的瞟了应元一眼,知是认真的,就马上带着感激的语气回答道:“谢城主”,退了下去。

送走士兵后,阎应元回到了县署,这时陈明遇凑过身来说:“城主,虽然我们今日杀退清兵,但城中箭已将竭,似此该如何是好?”他带着略微担忧的语气问道。

应元皱了皱眉,刚才的一团喜气也逐渐消散,想了想道:“陈兄所言,我亦虑之许久。此时我也无妙策,且待我细想片刻,却再回复。”

明遇应了一声,先退了下去。应元在书房中不断地来回踱步,猛然间,他抬头看见了庠生许用德前几天写给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副字,心中忽有所悟,连忙开门去找陈明遇,天上,是一轮略微暗淡的缺月。

 

(四)

夜色,比往日暗淡许多。城外的清兵正在酣睡之时,忽然听到城上击鼓呐喊之声破天而起,以为是要袭营,连忙起身披甲执锐。来到城头下,果然上面依稀站着许多兵士,但身影微微有些模糊。此时的清兵已是惊弓之鸟,从北方过来的将士更是私下里以生还为幸,今夜看见此状,都不敢靠近城池,刘良佐也怀着鬼胎,只吩咐用箭射之,过了一会,鼓噪声也渐渐停止了。

“将军,上面都是些草人。”这时有兵士发现端倪,对刘良佐说道。

刘良佐大悟,急令停止射箭,城头上的守兵却已在暗中抬下一大捆箭支下去了。良佐懊悔不已。

阎应元通过“草兵借箭”之计,获得了不少箭支,使城池的防守增强很多。刘良佐见师久无功,想起了劝降一法。他派人把城外十方庵的僧人统统抓起来,让他们一排跪在城门外陈说厉害,劝众归降,良佐自己也策马近城,来个现身说法,对城楼上的阎应元道:“应元吾友,不图今日在此与你兵戎相见,实在令人感伤不已”,原来,刘良佐与阎应元曾有过一段交情,只见他又说道,“如今弘光帝已然被俘北上,江南无主,足下若能转祸为福,日后的荣华富贵,岂在良佐之下?何必如此自苦呢?”

应元听后,沉着脸,忽然大笑了一声,但里面却充满着愤怒之情。昔日之友,变成今朝之敌;山河破碎,己身惶惶无依。高官厚禄像刘良佐的在国家危亡之际大都屈膝投降,卑官薄禄像自己的却撒头颅、抛热血地保家卫国,怎让人不痛心!只见他目眦欲裂,毛发上竖,指着刘良佐说道:“我不过是一个芥末小吏,尚知为国守土。你身受国恩,位列侯伯,手拥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为了贪图爵位,甘心媚敌,杀我同胞,灭我良善,不忠不义,如今有何面目来见我江阴十万忠义士民?”

刘良佐被驳得脸红耳赤,愧怍无地,还要强辩,只听应元又说道:“大明有投降的将军,绝无投降的典史!”随即城上一声梆响,火箭齐下,刘良佐只得抱头鼠窜而去。

良佐回营后,见计不成,只好上书请援。这时已是七月下旬,刚好博洛、尼堪二贝勒攻破了太湖东边的松江城,黄蜚、吴之葵二将被俘,淮抚田仰止投奔浙江绍兴的鲁王去了,之前被遣来求援的程璧见无法交差,也祝发为僧而去。豫亲王接了刘良佐的信,就令二贝勒赶赴江阴助阵。博洛一到,见师久无功,先赏了刘良佐一顿板子,并让他再去劝降。良佐惭痛交加,押着黄、吴二人来到江阴城下。黄蜚沉默不语,吴之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劝降。应元在城上见了,又怜又恨,叱道:“大臣被缚,不能以死报国,还在这喋喋不休地说话,有什么用?”之葵语塞,含愧而去。

博洛听说劝降失败,就下令狠攻城池,自七月二十日到二十七日,炮火连绵不断。这时城中也知道外援已没指望了,因此更加拼死守城。城门快破了,就拿棺木泥土来堵;火炮用完了,就用箭支来射;粮米快吃完了,就用草根和着稀粥解饥;总之就是耻说一个“降”字。二十八日这天夜里,应元、明遇等人东奔西走,查看城中防守完毕,正要从北门往回走,落在后面的明遇突然听见城墙边铮铮有声,急忙上城楼一看,发现几个敌兵身穿重甲,腰缚利刃,已快要爬上城来了。“有敌人!”明遇大呼。这时应元也发现了,而那几个敌兵已爬了上来。应元恰好身边没带兵器,看见旁边有一旗杆,就扯了下来应战。双方正在苦持时,城下守卫渐渐闻声赶来,敌兵见势不妙,才落荒而逃。这场战斗过后,应元的右臂被砍伤,城中第一次出现了紧张的局面。

(五)

     这几天,应元在县署中歇息养病时,外事大部分都由明遇一人维持着,他本想要强撑着视事,最终还是被明遇等人劝下来了,但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听说七月四日旁邑嘉定城被清军攻破,守将侯峒曾、黄纯耀殉国,清军屠城;后又听说二十六日嘉定城池再次被屠,死人相藉,惨不忍睹;等等,使城内人心未免动摇起来。最近,又发生一件不幸的事。在八月二日时,明遇派人去袭清兵外营后,管钱粮的夏维新、王华二人赏给士兵的银两不满规定数目,士兵们大哗,纷纷表示不服,明遇急忙进来请示应元。应元知道这其实并非二人有意克扣,城中物资日益减少,他是心知肚明的,但为了免于激变,他还是忍痛依军法将夏、王二人处死,让许用德接管钱粮,接着从自己分内取出若干钱物分赏有功之人,并厚恤其家室,士兵们才感泣退去。这时,恰好敌方派来了几个使节请求议和,应元就在署内接见了他们。

“二贝勒致意江阴城主,”来使说道,“如果江阴拔去明朝中兴旗号,在四门悬立大清旗帜,并杀去几个首事之人,其余自可赦宥不诛,即使不剃发,也会就此退兵。”

“不可”,应元摇首回应道,“宁可杀我一人,其余都是无罪的,怎能一并斩杀?”

“如今江阴城已快‘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来使带着傲慢的神情紧逼一步说道。

“那恕我无可奉告。”应元不卑不亢的回道。

双方不欢而散。应元知道,这可能是江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但他原本议和的初衷就是要保全城内居民,既然要杀“首事”者,那全城之人几乎十之八九都是首事的,难道可以让他们去身试清兵的屠刀?既然都是死,那就死得有尊严一点吧!应元心中想着,抬头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大字一遍,就又走出去忙着布置城内的防守之事了。

八月十五日夜,暗黑无际的天空升起了一轮圆圆的明月。几天前,应元就已吩咐城中用所剩无几的面来做月饼,并在各家各户中分发。这一夜,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并吃着月饼过节,应元也和明遇等人登上城楼痛饮。座中许用德仿效楚歌,作了《五更转曲》侑酒。这时,皓月当空,微风拂面,四野寂然,满座无声。善唱的人登高依词而歌,旁边的人用笛凭律相和。只听歌词唱道:

宜兴人兮弃刀枪,

无锡人兮忙逃亡,

靖江之人齐跪沙滩上,

常州之人献女兼献娘,

唯我江阴百姓宁死而不降!

宁死而不降!

歌声悲壮,响彻云霄。敌兵聚在城外窃听,有的怒骂,有的悲叹,纷纷不一。夜深之后,众人方才散席。

明日,大军压城,双方依然苦持着。这一天天空满是血色的云彩,城中人们隐隐觉得,这或许是个不好的预兆。

八月二十日,博洛亲自来到城外君山上视察地形,并仔细看了回城圈后说道:“江阴城形似芙蓉,若在花瓣上攻打,就会越打越紧;然而花蒂却在东北角,如果专打此处,花蒂既碎,花瓣也会自落。”就命人聚集大炮专攻东北角。

这又是一场惨烈的交战,战斗从二十日直打到二十一日中午,忽然,随着一声炮响,东北角的一处城墙坍塌了,在浓烟中,清兵蜂拥而入,僵持了八十余日的江阴,最终在这一天被攻陷了!

清兵入城之后,城内居民面临的是疯狂的报复性屠杀!而市民也不甘屈服,纷纷组织巷战,但最终还是陆续倒在了血泊之中。这时,应元站在北门城楼之上,匆匆地在奋笔直书: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河山

书毕,率领卫士下楼抵抗。他们一行人直杀到城内,敌兵越来越多,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应元知道无力回天了,回头对从者说道:“为我告知百姓,我已以身报国了。”话音一落,就拿起短刀刺入胸中,跳入前面的池塘里,恰好刘良佐遣来生擒他的士兵到了,就把他曳了上来,并用绳子缚住,送到刘良佐所驻扎的乾明佛殿中。良佐抬头一看血淋淋的旧友,良心未泯,两只手扶着应元的肩膀大哭起来。应元艰难地站直身子,两眼炯炯地说道:“何必哭泣?事已至此,只有一死罢了!你就赶快动手吧!”良佐犹豫片刻,终究怕上级降责,遂令士兵把应元直接拉到外面用刑。在一片杀喊声中,随着刀光一闪,一颗高贵的头颅堕地,满腔的碧血,洒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同日,陈明遇、许用德也纷纷自杀殉国,始终无降者。

清兵破城之后,屠城数日,死者前后十万余人,幸存下来的竟仅有五十三人。然而,清兵也付出了七万五千余人战死的代价。城陷后,贝勒博洛叹道:“使明朝的城池个个如江阴一般,我大清岂有指望占据中原?”他在骏马上望着城楼飘荡着的大清旗帜,陷入了沉思之中。

(六)

 

十六年后,江阴城西门外的官道旁,一个用茅草搭起来的小酒店里坐着一对老少在谈话。

“如今真是多事之秋,”老的压低声音说道,“京里头皇帝刚刚驾崩不久,小皇帝坐了龙庭,云南那边就传来了明桂王被吴三桂俘获的消息,我看天下的气数还真难猜呢!”

“可不是”,年轻的话头一开,就毫不顾忌的说了起来,“但依我看来清朝虽是幼主当政,毕竟还有那些什么顾命大臣、王爷们守着江山呢,谅也无大碍。倒是明朝的气数只怕到头了,如今桂王被俘,川夔、闽南等处虽然还未平定,恐怕也是支撑不久的了。”

“你们年轻的或许不知道,十六年前,这江阴城里阎典史抗击清兵,当时那是何等威武,把那班八旗兵都打得梦里也怕呢!”

“您老说的是阎应元典史吗?可惜自他老人家殉国后,就很少听到有像他这样的好汉来带领大伙儿抗清的了。”

两人正在感慨之际,门外刚好有个骑着马的书生模样的人听了好一阵子了。这时,书生就对他们说到:“两位莫非在谈着阎典史的事吗?”

两人听后,才发现旁边有人,都吓得不敢接话。

书生见了,也不再说什么,打完酒后,直接跨上马就出去了。那对老少不放心,走出门来,只见书生一边骑着马一边在口中吟道:

“中原逐鹿势蜩螗,黎庶残生何渺茫。

孱主无心谋复土,丈夫有志空怀伤。

岂知小邑成屏障?已见孤城满国殇。

后世子孙须勉励,从来忠烈尽留芳”。

身后,落日的残阳下,那座城池在风中依旧屹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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