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与周淑云—《我们要念一生的诗,说一世情话。》
说起中国近代小说流派,那就不得不说到鸳鸯蝴蝶派,在这个流派的佼佼者中便有一位张恨水。
张恨水,安徽省潜山县人,原名张心远,少年时偏爱中国古典文学,在他的小说里有着许多经典名著的影子,可见影响至深。张恨水笔下迷情,无论是《金粉世家》还是《啼笑因缘》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间洛阳纸贵,比如鲁迅先生的母亲就特别喜欢张恨水的小说,逢出必看。
张恨水对于男女之间感情的拿捏,对于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写的细腻无比,让人潸然泪下。而张恨水自己的感情世界,也是一波三折。
张恨水年少时心高气傲,面对感情自然是渴望找一个情投意合对饮畅谈的伴侣。但这个美好的愿望在母亲眼里却成了不可理解的事了,望着张恨水一天天长大,母亲便着手准备替他定婚姻大事。父亲早逝,他是家中长子,母亲盼望他能成家立业的心愿越发强烈,于是在张恨水念书的时候,就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母亲看中的姑娘便是徐文淑,同样出身官宦之家。张恨水一开始是拒绝这样的包办婚姻的,耐不住母亲游说,便去徐家的牌楼下看了一眼这个姑娘,秀美端庄气质优雅。
张恨水便答应了,但他终究是大意了。
他不知道,这是一份苦涩的礼物。
张恨水新婚之日,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喜庆与喧嚣传遍张家门前的这条巷道,宾朋满座好不热闹。待到人尽散去洞房花烛夜时,张恨水掀开新娘的红色盖头,顿时傻眼了。眼前的这位姑娘前额凸出相貌丑陋,与那天看到的气质优雅的姑娘可谓是差的远了。这感觉就像是约了林志玲,但最后见面的是如花,这得多糟心。
张恨水听见了心碎的声音,那是他感情的幻灭。
原来是徐家人使用了掉包计,张恨水那天在徐家看到的是漂亮的二女儿,而眼前这位相貌丑陋的新娘,是徐家急于送出门的大女儿,张恨水结结实实当了一回冤大头,可自己选的人,再苦也要受下去。张恨水就如鲁迅一般,既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而又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只好借书消愁。
“月圆之夕,清光从桂隙中射上纸窗,家人尽睡,予常灭灯独坐窗下至深夜。”
可见他心中的苦闷和不甘。
面对母亲的这份苦心,张恨水选择了逃离,他与徐文淑的婚姻注定名存实亡,这位女子此后的岁月里尽责在老家侍候着婆婆,也曾北上与张恨水后来的妻子胡秋霞一起生活过十年,孩子们对她也非常好,那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张恨水也一直供养着她,内心还是会觉得亏欠,但此生,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他踏上了去往武汉的路,那里有他的梦想和抱负。
在武汉,张恨水有一个叔叔张犀草在汉口做编辑,此次张恨水就是前去投奔于他。那时候的张恨水还只是一个初生牛犊的少年,生活和婚姻的不如意并没有使他丧失对生活的信心,他笑言只要有书读,心中便有无限希望。
“ 我一个人办一张报,正缺个帮手。你来得正好。你还可以写诗,武汉的报纸很多,可以寄去发表。”
于是,张恨水便在这家小报留了下来。工作轻松,闲余时间他就开始写诗写小说,这时面对笔名如何取,他犯了难,心远一名现时看来是不恰当的,还远没有达到父亲殷切的希望。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偏爱南唐后主李煜这阙词的他取了最后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的恨水二字,这才有了笔名张恨水,寓意不要让时光像水一般的流逝,但更像是他对命运的一种反抗。
他在等待自己的爱情,等待那个温柔贤惠理解支持他的良人。
张恨水是一个出色的作家,是一个情绵的诗人。他把自己对时间的情爱写进了小说里,但在现实中却又不可避免地走向孤独。
张恨水一九二三年的一天,北平习艺所的女工头正给一个女子看几张男人的照片,让她在里面选一个做丈夫,女工头还在一旁指点,然后这个女子最后选择了一个脸圆文质彬彬读书人模样的男子。
选照片的这个女子叫胡秋霞,而被她选中的这个男子便是张恨水。
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两人很快就在一起,结了婚。但这注定是一场不对等的婚姻,胡秋霞是一个老实本分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她能让张恨水亲近是因为淳朴善良,还有忠厚。在那个社会,对于普通男人来说这是贤妻的标准。
可惜,张恨水是一个文人。他渴望的远不止如此。
尽管胡秋霞尽力帮助张恨水,甚是拿出私房钱帮助他办报,但婚后的差距不可避免地扩大,胡秋霞的命运很快滑向了和朱安一样的困境。张恨水的文学世界胡秋霞无法参与,他心中的苦痛困惑无人诉说,胡秋霞不懂他的思想,他的欲望。
张恨水很失落,胡秋霞很迷茫。
爱情是需要共同点,需要契合。美貌和才情纵使能在一时让人感到悸动,但那只是片刻的欢愉,不是长久的生活。
张恨水第二段婚姻的失落让他更加痴迷于创作,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在文字的世界里。
一九三一年,在北平春明女中举办的一次赈灾游园会上,那时的张恨水已经凭借《啼笑因缘》名声大噪,自然不乏迷妹,很巧的是,周淑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还是该中学的学生。她喜欢京剧,喜欢张恨水的小说。在这场游园会上,张恨水与周淑云上演了《玉堂春》中的一场对手戏,赢得满堂彩。
周淑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与偶像同台,张恨水此后总会想起眼前的女子,那空灵的戏声,那摇曳的身影,轻歌曼舞。张恨水第一次如此焦灼和思念一个人,于是写出了第一封信,夹带在自己写的小说《春明外史》里,寄往春明女中。信中写道:
“ 周小姐,很想听到你的高见,如果有什么看法,请于周末到北海公园的茶肆里面谈。”
自古文人多骚客,张恨水也不例外,以文会友倒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就像《围城》里写到: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也是男女恋爱的必然步骤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张恨水的赠书也是如此,收到这样一封信的周淑云万分激动,自己仰慕的大家居然给自己寄书,还提出见面的请求,这封信如同一颗瓦砾在她的少女心中泛起了涟漪。
那天,张恨水满怀期待走向约定地点,却发现周淑云早已到了,她身着淡雅青衣,满脸羞涩紧张,北海公园的游舟上,两人侃侃而谈,丝毫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人,更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在交谈中张恨水越发喜欢眼前的这位女子,知性、单纯、学识渊博。
张恨水等到了,这个眼前人才是他要找的人。周淑云才是他理想中的伴侣。
“ 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吗?”
相处不久后周淑云向张恨水问道,因为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位文采斐然的大才子,交往过后内心萌动的情愫不断胶着,让她无比痛苦,她需要一个答复,一个肯定的答复。
张恨水沉默了。他用沉默掩盖自己内心的狂喜和担忧,狂喜是因周淑云不在乎比他小十几岁,愿意与他相守;担忧是他有过两段不美满的婚姻,他有必要告诉周淑云,面对她,张恨水只能全盘托出如实相告。
“ 我知道,先生,但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
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这一句轻微的话语让张恨水再也无法抗拒内心的狂喜。周淑云很清楚,张恨水的过去她不曾参与也无力改变,但余生,只要是她就好了,名分,又算得什么。
周淑云的坦诚坚定了张恨水的决心,两人便就在一起了。这距离他们在春明女中第一次相见仅仅过去了两个月,不久,周淑女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嫁。最终家人只好任由她去,成全了他们的婚姻。
这一年,张恨水三十六岁。周淑云十六岁。他们相爱了,他们等到了彼此。
毋庸置疑,美好的事和要等的人终究会到来,而当它来晚,也不失为一种惊喜。
结婚之后,张恨水给周淑云改名,从《诗经》中的《周南》、《召南》各取一字,取名周南。从此,世间再无周淑云,唯有一周南。
《啼笑因缘》剧照弹琴看戏,吟诗作对,对酒当歌。这才是张恨水要的伴侣,周南唱戏张恨水就是他的听众,周南写诗,他就会拿去一阅。他写小说,周南就会是第一个读者,这种契合,让彼此踏实,安稳。张恨水得到了爱情,他理想中的“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生活因为周淑云的到来而得以实现。
这一对老少配在当时引来不少非议,被不少人说成“风花雪月,鸳鸯蝴蝶”。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张恨水从来都是一笑置之,爱情美满的张恨水小说也越发写得精彩,其中最忙的一年连写六部小说。各种报馆的编辑纷至沓来只为求得一幅篇章,张恨水忙的时候都是一手打麻将一手写小说,可谓才技双绝。
抗战爆发后,张恨水把周南和儿子送往安徽老家避难,自己则去往重庆大后方继续创作,以笔代枪。但周南实在放心不下,带着他们的儿子张二水在战乱中奔赴重庆,只为一家团圆,在重庆,他们一起度过了那艰难的八年岁月。
抗战胜利后,一家人回到北京。
但不久后张恨水便突患中风,身体大不如从前,连提笔写字都无法做到。这种打击对于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讲是致命的,他开始变得孤僻、焦虑、郁郁寡欢,这一切都如同刀割在周南心里,她只好不断开导他,陪他散心,跟他讲话。
周南每天会在他耳边细细呢喃,讲述着过往还有他们的爱情,也许是这份真情让张恨水感动,他的中风渐渐好了起来,恢复之后他又继续投入到艺术创作中。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患病的这六年里,周南为了照顾他而积劳成疾,最后查出罹患乳腺癌。这一切,她都没有跟任何人讲,她怕张恨水担心,更怕失去。
直到无法忍受病痛卧床不起,张恨水才知道妻子早已身患重疾,现在换他来照顾对方,张恨水终日在床前守候,但极少言语,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就像是在用眼神传递着话语,面对孩子的疑问,张恨水说道:
“ 你们年轻人,不懂老年夫妻的感情。青年人,形影不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我和你母亲不然,整天讲不了几句话,因为话已经多余,交流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现在你母亲躺在床上,我坐在这屋里,她知道我在,我知道她在,就够了。”
一九五九年十月十四日,周南病逝。
从此,张恨水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心中的万千话语却是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失去了周南的张恨水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见空无风见花不喜。时常一个人在周南墓碑前坐着,念着他写的诗,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把合影放在床头,每天思念着,呢喃着,曾经周南对他说过的情话如今他会一遍遍念给床头的那个人听,对着空气,他依旧能抚摸到那张青涩的脸,她,一直不曾离去。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五日,张恨水病逝。
在那个世界,终于可以相见了,终于可以念很久的诗,说很久的情话。
张恨水的一生,对徐文淑的欠,对胡秋霞的愧,对周淑云的情,夹杂着太多的难言。正如他的长孙张纪说:“我爷爷张恨水一生娶过三个妻子,作为张恨水的后人,我们不愿用世俗的尺子去衡量他更爱哪一个女人。”
爱也好恨也罢,悔也好弃也罢,在爱情的世界里,年少时的我们都渴望寻求一个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才会发觉其实爱情里并没有所谓的答案,爱,就是一瞬间点燃的火柴,要么越发光亮,要么一划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