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中卷第十五章 4
作者：以琳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日早晨，金色的太阳把耀眼的光芒洒在这个偏僻的北方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当然也包括这座透着古老气息的小教堂的屋顶上，红色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神秘，它披着金色的鲜红高高地矗立在屋顶上，让抬头看着它的人们不由地生发出些许敬畏的情怀，这是有限生命对无限存在的敬畏，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这座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小教堂竟然意外地在风云际会的十年动荡岁月中保存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它的石质建筑材料令那些浮躁的红卫兵小干将们望而生畏吧，他们很可以在庙宇道观的土木屋檐上大显威风，何必辛苦自己爬上这冷冰冰的石头，干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呢！不过还真有人曾经妄图爬上屋顶摘下那个鲜红的十字架，他们不能容忍这个东西占据县城的制高点。但不幸的事发生了，就在这个狂妄的少年即将接近屋顶，胜利在望的时候，他的脚下突然一滑，摔了下来，当场死亡。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爬上去了。于是今天，李约翰，这个同样是九死一生的牧师，也便得以在这样的早晨跪在这座教堂的穹顶之下，向他的上帝献上他虔敬的晨祷。他的心里就如同屋顶上那个金色阳光下的十字架给人的感觉，神秘、敬畏、恐惧。
将近十天了，他曾从洮阳镇上失望地归来，面对乔路得含泪的双眼，他曾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但十天来，他整日整夜地跪在这里求问上帝，他所得到的回答依然如故，蔺文瑄，那个已经被魔鬼所掳的无辜的人必须死在亲人的桃木棍下。然而乔路得依然没有反应，难道上帝不曾向她启示自己的要求吗？这既是上帝的旨意，祂就必会成就的，也许时间还不到吧，上帝会有自己的安排……
阳光从洞开着的门口射进来，洒在教堂的地上、那些陈旧的一排排座椅的后背上，还有跪着的李约翰佝偻的背上，教堂的早晨静谧而安详。然而一个悄然而至的身影打破了这静谧，她瘦弱的身影挡住了直射进来的阳光，把一个剪影投在曾经铺满了阳光的地面上，她静立在门口，像是在适应着阳光隐去后的黑暗。
终于，她看到了跪在前面的背影，那个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的背影。她抬脚向他走去，太阳的光束在她身后伸展开来，她终于成了后面阳光的身影和前面跪着的人影之间的阻隔。她那样默默地站了大约两分钟，终于跪在了前面人影的旁边。暖暖的阳光重又照在了那个佝偻的背上，那个悄然而至的剪影却隐没在了黑暗中。
教堂，重又陷入了沉寂，只是，安详已然隐去了它的身影，留下的，是一种压抑而又骚乱不安的气氛。显然，李约翰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气氛的微妙变化，他结束了自己的祷告，睁开眼睛，扭头去寻找给这里带来这种微妙变化的神秘人物。
他意外地看到了乔路得低头闭目的身影，心里顿时激起万千潮涌。感谢主，她终于来了，然而，她即将带给我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她真的想通了吗？她能理解我吗？
李约翰看见一行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涌流出来，一股心酸也涌上了他的心头。主啊，怜悯我们的软弱吧，我们有限的心智要完全理解您的美意是多么的不易，完全顺服在您的权威之下就更加的不易。
……
这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李约翰和乔路得，这两个历尽磨难而侥幸存活下来的信徒默默地相向而坐，谁也没有说话，然而彼此的心潮却在不断地碰撞、交汇，里面的痛苦、忧伤，彼此的劝勉和安慰都在他们的眼光里完成。也不知就这样静默了多久，在太阳的光辉完全从这座古老教堂的地面上退出的时候，乔路得终于开口说话了。
“走吧？”
“走。”
他们慢慢地起身，慢慢地向外面走去，他们即将完成的使命是一项艰难但又非同小可的重任，他们的脚步是如此的沉重，以致迎面相遇的田野竟一时愣在了那里，他是来请李牧师去家里吃午饭的。今天，彭丽娟包了饺子，特地让田野来喊李牧师，于是，乔路得也便随了他们，第一次踏进了田野在县城的家。
小两口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这份热情丝毫也不能驱散乔路得心头的阴云。看着彭丽娟夹给她的饺子，她忽然想起了蔺怡带着红卫兵来抄家的那个晚上，想起了被鞭打的蔺文瑄，心里一阵刺痛。然而小姊妹的爱不能辜负，满腹伤感的乔路得勉强吃了几口，四人便一起搭上了开往洮阳镇的班车。
当晚霞再一次映红了天边的时候，他们四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静谧的墓地，蔺文瑄的坟堆前。
“主啊，您是创造天地的主，您是宇宙的主宰，您是我们生命中的掌权者，我们有限的心智虽不能完全明白您的心意，但我们相信您的旨意是完美而公义的，并且是于我们有益的，因此，我们愿意放下我们心里的痛苦和忧伤，完全顺服您的旨意，遵照您所吩咐的去行。求您大能的膀臂托住姊妹的手，使她有坚强的心志去完成您托付的工作，使她手所做的工得以成全在您的覆蔽之下。主啊，满有慈悲满有怜悯的父神，求您此刻就与我们这些软弱的儿女同在，此事若无您的亲临，我们无力的手断难完成。主啊，从上面赐下您的大能，用您的灵浇灌我们吧！……”
李约翰做完这样的祷告，侧目去看身边的乔路得，这个柔弱的女人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两眼呆呆地望着长满了荒草的坟头，李约翰的心里不免一阵紧张，她真的预备好了吗？他在心里测度片刻，便用眼神示意拿着铁锹的田野动手挖墓，他仍默默地观察着乔路得的神情，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乔路得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却像汹涌的大海，完全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时刻会是怎样一个荒唐而又痛心的时刻，她在紧张地瑟瑟发抖，站在身边的彭丽娟不由得紧紧搀着她的胳膊，然而年轻的彭丽娟也在微微地发抖，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远嫁簸箕湾的蔺怡，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坟堆在田野手中的铁锹下被翻了个，潮湿的新土一锹一锹地抛上来，在旁边堆成了一座新的土堆。这边，一个乌黑的棺木逐渐显现出来，田野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当它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时，彭丽娟听到了乔路得的心跳。
棺盖被揭开了，里面平静地躺着蔺文瑄，他的面色红润，就像一个健康的活人一般，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李约翰轻轻地说：
“看来他刚刚吸过血。”
乔路得抖得更厉害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如同生前一般鲜活的丈夫的尸体，不禁痛哭失声。
他们不知道，此刻他们看见蔺文瑄红润的面色竟是靠他难友郭怀英的血滋养出来的！
原来，昨晚乔路得走后，郭怀英一直在坟前守候，发誓一定要等到蔺文瑄，但他不知道，此刻的蔺文瑄已经不想再见任何与自己曾经有过关系的人，坟中的蔺文瑄也在一直等待他的离去，因为蔺文瑄已经两个月不曾出来吸血了，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枯竭了。然而这个可恶的老头竟然赖在这荒郊野外不走了。到天快亮的时候，蔺文瑄终于忍受不了身体的煎熬，带着狂怒的情绪从坟中冲了出来，此刻是他求生的最后时刻了，他不得不出来。然而郭怀英却一把拉住他和他大谈什么救国救民，焦躁的蔺文瑄却看到了郭怀英血管里涌流的鲜血，竟然不自觉地对郭怀英露出了獠牙，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使他想要一口咬住郭怀英的脖颈痛吸一口。当郭怀英看到了这个吸血鬼的獠牙时，他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形象已经少了许多的人性而增添了许多的鬼性，然而心智颠狂的郭怀英竟然在惊怵片刻后对蔺文瑄说，他愿意让蔺文瑄吸血而死，只要他能照他所说的去做。然而同样癫狂的蔺文瑄什么也没有说，便把他那一对无法克制的獠牙刺进了郭怀英的血管……这个知名的大学教授就这样惨死在了被他给予厚望的吸血鬼朋友的獠牙之下。
这些情况都是乔路得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情的发生折磨了乔路得整个的后半生，她欠了一条人命。
乔路得挣开彭丽娟的胳膊，转身跑开几步掩面而泣，田野和彭丽娟不知所措地看着同样紧张的李约翰，不知该怎么办。李约翰放下肩头的布袋，从里面取出了一根桃木棒和一把锤子，向乔路得走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乔姊妹，只有你能救他了。”
乔路得抬头看一眼天边的晚霞，黑暗就要降临了，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伤感或是犹豫了。她转身看着李约翰那张坚定的脸，她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李约翰把手中的木棒和锤子递给她，她久久地看着这些行凶的工具，她的浑身开始颤抖，这是要向着自己心爱的丈夫行凶啊！但她必须这样做，她得救他的灵魂，她必须用杀死他肉体的方式去挽救他的灵魂……
乔路得颤抖着双手接过这些凶器，田野和彭丽娟赶忙上前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躺在棺木中的蔺文瑄。
“必须对准心脏，而且要一击命中，否则他会伤害到你的。”
李约翰在一旁轻轻地嘱咐着乔路得，然而乔路得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想让自己的手不再发抖，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却怎么也无法让双手停止抖动。站在旁边的田野一咬牙，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乔路得拿着木棒的手，终于把那根木棒尖利的一端对准了躺着的蔺文瑄的心口，彭丽娟不由得张开双臂抱住了田野的腰，她也在微微发抖。另一边的李约翰也伸出他残留的左臂，攥住了乔路得举起锤子的手，乔路得终于在两只有力的男人的大手中停止了抖动，李约翰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便使劲引导着乔路得手中的锤子全力地砸向了乔路得另一只手中的桃木棒。随着一声可怖的尖叫，如柱的鲜血喷向他们，顿时，几个人眨眼间全变成了血人，他们跌坐在地上，身体和心脏都失去了知觉，仿佛掉进了一场可怕的恶梦的漩涡。
……
自从经历了这个可怕的夜晚以后，洮阳镇再也没有听到过吸血鬼的传闻，这个小镇终于平静下来，人们不再害怕月圆的夜晚。然而这种平静也是伴着又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来的。
当那个可怕的夜晚在夏日灿烂的早霞中褪去后，早起去山上地里干活的农人就发现蔺文瑄坟头的土被翻过了，紧接着是来自田野母亲之口的消息，蔺文瑄的僵尸终于被钉死了。正当小镇的人们为搅扰多年的吸血鬼的死去而欢欣的时候，第二天早晨，尤小云挂在蔺文瑄坟后树林里的尸体被人们发现了。这个被吸血鬼强暴并为之生了一个孩子的姑娘在留下一封信后把自己挂在了蔺文瑄的坟后。那信除了向不幸的父母及爱人表达歉疚外，就是将吸血鬼留给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自己的爱人雷春生。
这意外的变故让尤、雷两家震惊和伤痛，也让本就惊惧未定的乔路得遭受了又一次巨大打击。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时常在梦中见到血肉模糊的蔺文瑄，又看见郭怀英瘦削的背影，还有尤小云凄惶的眼神。她开始害怕天黑下来，害怕自己睡去，然而黑夜总是如约而至，乔路得便不得不在这样的黑夜魅影里一天天虚弱下去……
钉死了洮阳镇的蔺文瑄，李约翰长出了一口气。最难解决的吸血鬼的源头总算解决了，接下来，那些被蔺文瑄吸血而死的小吸血鬼们就好办多了。这天夜里，他和田野又赶到一个个吸血鬼出没的坟地，撬开棺材，把同样的工具伸向躺在里面一个个鲜活如生的死人。当这一切干完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两天后，这一老一少又踏上了去簸箕湾的路，那里还有蔺文瑄的小鬼们。何剑奎，这个骚扰了蔺怡很多年的鬼魂终于也熄灭了。这一夜，蔺怡听着李约翰讲述父亲的悲惨经历和母亲的孤苦无依，再也抑制不住压在心头多年的悲情，再也不能原谅自己少年的鲁莽和无知，扑倒在李约翰的怀里，哭出了所有的悲情。第二天，她和丈夫何康生就带着孩子随李约翰和田野回去看母亲，这是她上山下乡后第一次回家，此时，蔺怡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