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非烟

你的父亲(17)

2018-10-12  本文已影响45人  明月劫

2009年6月7日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鸣蝉照样唱着它们亘古不变的歌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夏天特有的燥热。当学校的新教学楼竣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小镇,暑假来临了。四岁的弟弟能够满街乱跑了,皮肤依旧黑黑的,显得精瘦,花脸下是滴溜溜的黑眼珠。母亲依然在镇革委会的礼堂从事放映电视的工作,但生意明显差了许多,因为小镇已经有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这个暑假实在没有多少可以值得记述的东西,除了上午写作业外,晚上就是和一群邻居小伙伴玩各种各样的游戏,追逐和嬉闹是不变的主题。

        开学的时候,母亲照例是送我到车站,然后在我的哭声中离去,而我注定踏上又一次旅程。我已经认识到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哭泣只是舍不得离开母亲的情绪宣泄而已。或许这样的记忆使我后来产生了一个难以忘却的印记,那就是对于无可改变的东西我宁愿默默地接受。

        我们搬进了新的教室,在充满油漆和木头香味的空间里开始了新的学期。我们有了新老师,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她的姐姐和父亲母亲都在这所学校教书。若干年后她的同母异父弟弟成了我的同事和好朋友,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有一个挺了不起的弟弟。班里来了两个新同学,一个是唐廷海老师的侄子,另一个则是公社刘书记的儿子刘红生。那时我不知道“衙内”这个词,但我已经能够感觉这位公子爷的威风,不过由于对我姨爹的忌惮,他没有欺负过我,反倒很多时候为了抄我作业而讨好我。我们常常下到学校后面的山崖下,用竹筒烧饭,在半壁上熏野兔,或者是采老鸹蒜和爬岩姜,这些都是这个调皮的公子爷教的,在我眼里他除了成绩不怎么好和喜欢惹是生非外,倒是一个不错的玩伴。

        新楼落成后,在公社的支持下,学校加固了围墙,把以前的红光三队的晒谷场围了起来,做了操场,特意修了一道铁门。当然这是共用的,社员开会和放电影就在操场上。公社以前放电影通常是在礼堂放映,但自从因为一个姓赵的四年级孩子翻爬碎石垒成的院墙被砸死后,电影就改操场上放映了。那个孩子比我大,家里很穷,被砸死后尸体就摆在篮球架下,肚子乌青,嘴角流着暗红的血。后来怎么处理的我记不得了,大约是赔了十元钱吧。我一直觉得那篮球架下有人哭,所以直到离开皂角,我都再也没有夜晚独自在那篮球架下呆过。

      我喜欢看电影的,但我必须坐在银幕下方,看一次电影脖子就要痛好几天,印象中银幕上的人总是特别细长。 那些日子看过些什么电影已经无法记起连贯的情节了,但有些场景却无法忘记。我曾经看到过银幕上日本鬼子把一个老大爷沉河,还看到公安人员拿枪打汽车轮胎,最后从车上揪出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坏人,还看到过一群人坐在汽车上开心地唱歌,而我最能够记忆的就是《冰山上的来客》里那首好听的插曲。

        操场在白天是属于孩子们的,我们在那里上体育课,其实就是拿了活动器材自由活动。我打小就不喜欢玩球类,我更愿意玩一些对抗性游戏如“占营”什么的。放学后,我们也常邀约到生产队的保管室附近的晒谷场——靠近公社大院另一头的一块比操场小的平地上去玩。陈兴中——学校一个教数学的老教师的儿子,也常跟着我们去。大家玩游戏都不愿意他参加,并不是因为他比我们大一些,主要是因为他几乎没法玩我们所玩的占营游戏,他是小儿麻痹症患者,身体很难保持平衡的。即使有时让他参加,往往也让他守营,而且在分派的时候常常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就会愤怒地追打我们。也许是意识到伙伴们的疏远的缘故,他的脾气很坏,常常无故打人,我们就朝他扔石头,惹得他来追打我们,可他根本无法追上。我好多次参与捉弄他,那时我们都不会注意到就在不远处他的父亲那伤心的眼神的。

        写到这里,我有些伤感,明显觉得自己的思绪显得凌乱。是的,关于陈兴中的记忆我不应该从这里写起,我还应该从早先叙述,然后把后来发生的事——那些我未能亲见却亲耳听说的事连缀起来,还原一段关于童年的忏悔。

        算来陈兴中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二十多年了罢,我依然清晰的记得,如在昨日。

    【搁下几月,今天重新开始记叙往事。刚才花了一个多小时阅读此前的文字,再一次为那些童年经历五味杂陈,好几个小节让我再一次黯然。不太连贯,像一个絮絮叨叨缠夹不清的故事,却是从前的真实。痛楚与欢乐已然远去,唯有心更坚强。】

        让我怀着忏悔与内疚叙述那个叫作陈兴中的儿时伙伴吧。

        今年网络上有一个帖子很火,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在虚拟空间里让人们忽然触摸到一刹那的真实。可是,在三十年前的很多个下午,夕阳落山的时候,也会有一个白发老人在皂角小学空旷的校园里呼唤:“陈兴中——回家吃饭喽!”不久就会有一个扭曲着身子的少年蹒跚着从学校的某个角落出来。多年后,我觉得这是一幅温馨的图画。陈兴中是这位白发老人的小儿子,这位白发老人就是我在前面章节提到过的住在学校后门附近小屋里的陈世禄老师。

        陈兴中比我大三岁,据说他刚出生后妈妈就去世了,这是一个可怜故事的开始。陈兴中有一个大哥,先是当知青,在我念五年级时顶替陈老师到皂角小学教数学,就教我读书的那个班。陈兴中很不幸,两岁多的时候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严重的残疾,似乎和其他小儿麻痹症患者不同,他几乎是从面部到脚半个身子都是扭曲的,嘴角也是歪的,常常流着涎,说话很费劲而且很不清晰。走路的时候像是在舞蹈,极易摔倒,拐杖似乎不适合他,估计是无法保持平衡,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用拐杖。陈老师很怜惜这个没妈的孩子,为了他便没有再娶,更可能的理由是在当时条件下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累赘”,而陈老师是不会不顾儿子去追寻幸福的。渐渐地,陈老师老了,眼里有越来越多的忧伤,他担忧这个孩子的未来。

        我现在推测,当初陈老师是希望让孩子接受教育然后拥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技艺,在他百年之后方可了无牵挂。或许正因为这个初衷,陈兴中跟其他学龄孩子一样开始了小学生涯。在我到皂角小学念书时,他已经念四年级了,很爱学习,左手写字很快,不工整却十分认真,学校老师常常夸他聪明,却暗自叹息命运待他不公。就这样,我和他成了玩伴,同在那所乡村校园里。毕竟都是孩子,或许是因为身体残疾所带来的无法言说的苦痛造成了性格的怪异,又或许是儿童固有的天性,陈兴中常常打人,却又经常落败。我是打不赢他的,但我跑得比他快,同学们常常捉弄他,引逗他去追逐,然后看他跌倒。写到这里,我隐隐生痛,为自己当年那些顽皮与促狭。我一直觉得他常常欺负人,因为他总揪我脸蛋,好几次他那长长的指甲把我脸划破,最严重的一次造成了我的大姨爹和陈世禄老师的争执,结果是二位昔日的同事好友老死不相往来。而我那位对我本来就有些不满的大表姐认定都是我的错而暗地里责怪了我若干年,直到大姨爹去世后谈及当年这事依然指责我。我很后悔自己孩提时的不明事理,但是,我常受陈兴中欺负也是事实。我俩玩着玩着就会打起架来,近距离下当然是我吃亏。我也没有少捉弄他,当大家不乐意和他玩游戏时,他往往强行参加搅局,于是大家群起攻之,用小石子掷他,他气急败坏追来,大家看他追不上那着急的样子,然后模仿《十送红军》的曲调唱:“拜拜(四川话‘瘸子’的意思bai1)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拜拜,红军的政委也是拜拜,他很同情拜拜……”他急了就拼命追,经常摔倒在地。有时,陈老师看见了,大伙儿就一哄而散,只留下白发苍苍的陈老师无助的叹息。

        在我念五年级的时候,陈兴中进入初中部学习,他的父亲退休了,他的哥哥离开了知青点来到学校成了我的数学老师。小陈老师教得很好,很耐心,常常让我去他家里做作业。大姨爹和陈兴中的爸爸隔阂依然,但却都默认了这样的状态。或许他们都为自己当初因为孩子的不冷静而懊悔却又碍于面子罢。也许是我们都长大了渐渐明白事理的缘故,我和陈兴中竟然成了好朋友,我们都爱看书,交换着看,我甚至能够逐渐听清楚他那十分不清晰的语句表达,我开始感到陈兴中天性中的善良与真诚。然而,在若干年后某一天,在大学的自习教室里,我忽然很痛心地发现当年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一个严重残疾的孩子的心理,没有人试图去明白去理解。当他渐渐懂事后内心隐藏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痛苦,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的忧郁,这是一个严重的疏忽,将导致一个生命的惨烈地消失。

        一个致命的原因也不期而至。陈兴中的哥哥恋爱婚姻的不顺利,好几次恋爱不成功,仅仅因为他有一个残疾弟弟。事后想来,那时长辈们对小陈老师婚姻的关切已经超过了对陈兴中未来的考虑,尽管小陈老师一直坚持着必须带上弟弟的原则,可在陈兴中的眼里已经能够看出自己成为了哥哥的拖累,懂事的他或许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对未来绝望了,那是潜藏在心底的绝望,没有人知道。

        还是让我接着叙述吧,虽然这样的叙述很艰难。我得考虑恪守岁月痕迹的真实,又不至于惊扰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对于灵魂,我在信与不信之间,倘是作了某种寄托,我宁愿相信有,并相信灵魂真能够转世,这样或许能够弥补前世的遗憾。

        我相信很少有人能够记忆起从前的那个残疾少年,他的离去让人们在唏嘘一阵之后真的就如同一缕清烟消散。今天我写下这些文字,在我对从前经历的描述中特意给他留下少许的篇幅,这或许是因为我真的能够体会曾经萦绕在陈兴中渐明事理的内心里无助的凄凉。

        陈世禄老师退休后依然呆在学校照顾这个让他无法放心安度晚年的小儿子,他甚至没有放弃对他有一个将就说得过去的未来的期望。大儿子的恋爱一再受挫,在当时,以小陈老师的职业和收入以及未来前景的含金量,按理说缔结一段寻常婚姻是顺利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失败的理由都很简单,仅仅因为残疾弟弟。老陈老师的长嘘短叹不能够解决任何实质问题,所有的策略无法绕过这个现实的问题。那时我太小,还不能够明白浪漫往往会为现实让路,所以在听到大人们谈论小陈老师那一筹莫展的婚恋大事时,我连听众都算不上。真正的听众是陈兴中,一个痛苦的听众或者看客,后来我总这么认为。

        不知是上天感动,或更可能是在陈世禄老师与大儿子商量下的某种决策,在1981年的某个时候,小陈老师终于和皂角小街上的一个刘姓姑娘成家了,并很快有了学校提供的独自的寝室。外人并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妥协存在,甚至赞扬了这个姑娘美好的心灵,我曾经听大姨爹私下赞叹过,虽然他仍然不与陈世禄老师往来。我后来不止一次推测,在哥哥结婚那一刻陈兴中会是怎样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担忧,抑或是迷茫。

        陈兴中依然念书,依然爱看书,依然成绩很好,可是他的成绩好只能不断加大同现实回报的差距。他依然被同学们捉弄,依然在老父亲的庇护下生活着。

        当我小学毕业回到太和小镇念中学后,姨妈姨爹退休回到太和定居,我就远离了那段时光和那些熟悉的人,我并不关心陈兴中的消息。留在皂角小学教书的大表姐回来探望姨妈偶尔谈起,我听着,像是在听故事。

        大约在我念高中时候,有一年春节听大表姐说起陈兴中死了,是自杀的,死得很决然,从他的死亡方式可以看出。从表姐口中我知道在过去那些年月,老陈老师很老了,陈兴中念完初中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学,小陈老师为了一个对父亲的承诺开始照顾残疾弟弟。但小家庭摩擦也就随之产生了,这就像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甚至连结局都不费猜。懂事的陈兴中明白哥嫂的矛盾所在,他选择了决然离开。听表姐说,他先后自杀过几次,跳学校后面的悬崖,服毒,触电都试过,却都给救了回来。每一次救回,小陈老师的家庭就会宁静一段时间。最后一次,陈兴中什么方法都用上了,先服毒再触电,终于解脱了,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他的哥哥。现在我很难回忆在听到这些后我当时有些什么想法,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就是当时我面临高考,我很担心视力缺陷会把我挡在大学校门外,而对于我的家庭而言,读书可能是我获得职业的唯一出路,所有的招工都要求视力,而我的视力是绝对不符合条件的,或许那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有着可怕念头一闪而过,而这些都曾经埋藏在心里。

        陈兴中被埋葬在他的妈妈一起,他可以和妈妈在天堂相见了。老陈老师很悲伤,他后来找了个老伴搬到城里去了,远离了那个伤心的地方。生活仍然继续,人们很快遗忘,我听说,在那些年月,坟头荒草凄凄……

        若干年以后,当我在街头看见疯子的傻笑,看到一位邻居孩子痴呆而快乐的模样的时候,庄子先生的话在我耳边飘过:“巧者劳,智者忧,无为者无所求”。我忽然觉得,当初老陈老师让陈兴中上学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就让他懵懂地活着,让他“饱食遨游”多好!如果陈兴中没有文化没有敏感的意识,他不会选择自杀,千古艰难唯一死呵!然而,活着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无法去猜想,也不愿意去猜想。当我在大街上见到那些身带残疾的乞讨者,我多了一份悲悯,即便他是欺骗我,可我的慈悲不会欺骗我,在我施舍的那一刻,在心底有一种说不清的思绪。

        但愿这些文字不会打扰那个二十多年前飘走的灵魂,现在让我重新回到那个小乡村,回到那所带给我童年快乐的小学,去数那岁月的石级历历,在斑驳的记忆中,1980年的秋天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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