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啊米······
老拐看着自己的米袋子,眼睛有些发直。快见底了,粮食要闹饥荒了。他轻轻叹口气,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夹在左腋下,一踮一踮地走出门去。
秋天的天空又高又兰,远不可测。阳光也跟成熟的籽粒一样,变得金黄而粘稠,落在田野里待收的庄稼上,看上去显得沉甸甸的,好像抓一把都都能粘在手上。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拎着家里剩下的米,他没有去庄稼地,而是去了山上的坟场。
老拐这辈子过得可不容易。但是,比老拐更不容易的是他妈。三十五岁守寡,带着他和弟妹五个。真是难为那个曾经的富家千金大小姐了。那样的日子她也带着孩子们过过来了。放在今天回头想一想,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而这,也正是让老拐内心无比愧疚的。
结婚那年,老拐十九岁。那个时候的老拐可不拐,十里八村有名的帅小伙,他也不叫老拐,那个时候他叫大刚。一表人材,除了家境不好之外哪都好,丈人家不看别的,相中他聪明能干,说这样的人一定前途无量。别看家没底,但是,老话说穷富不留根儿,姑娘跟着他肯定受不了穷。
丈人果然没看错,老拐过起小日子来滴水不漏,几年工夫,小家就有模有样了,圈里有了猪,槽上拴了马,一圈溜光水滑的板杖子又高又结实。而老妈那边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还是那三间草房子,还是那段用木条子夹的院杖子,跟他结婚之前比,东倒西歪不说还多出许多窟窿,冬天的时候那些散放着的猪和狗就从那些窟窿里钻来钻去。
过去他们这里是没有水田的,种稻米是后来兴起来的事,自古来年,大米在他们这里都是精贵货,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吃一顿大米饭,是非常满足和值得炫耀的事。刚兴旱田改水田的时候,村民们不敢动。怕弄不好,收不上来没饭吃。老拐是第一个改了水田的人家。看着他家打出来的稻米,村民们羡慕得红了眼睛。仿佛他家屋顶上飘出来的炊烟都带着一股大米饭的香味,看着就想吧唧吧唧嘴。后来大伙也相继都改种了水田,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改不起的还依旧种着旱田。
老妈家一直还种着旱田。两个妹妹姑娘家的,干农活体力上吃亏,小弟弟十岁在上学,大弟弟十四岁不上学了,就这样几个劳动力,哪来力量旱田改水田呢?
这一年他家的水稻大丰收,欢欢乐乐的一家人望着金灿灿的稻谷笑得合不上嘴。秋收的时候,请了好些帮工来帮忙。
王叔帮着他赶马车去加工厂加工稻米,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微弱的光芒映照着路边的枯草乱叶,上面寒霜闪闪,发出一片朦胧的幽光。
路过老拐他妈家院外的时候,王叔拉了下车闸,拉车的马儿顿了一下,放慢了回家的脚步,老王回过头来跟老拐说,大刚啊,你妈他们寡妇失业的日子过得不易,你弟妹几个还这么小,都没成年,不能顶门户。你看你今年收成也挺好的,咱们趁天黑给你妈他们扔一袋吧,你出来加米,出几个米也是没数的东西,我不说你回家去别说,你媳妇也不知道。老拐沉默了一下,嚅嚅地说道,不行啊王叔,这要叫我媳妇知道了,得跟我干架。
老王听了这话,心底轻轻叹息一声,松开车闸,马儿又放开脚步,向前跑去。
一阵小北风从后背吹过来,扫过老拐妈家那片破败的院杖子,在身后发出一片空落的声响。
老拐家粮食家什多了,家里的仓房就显得局促了。他要拆了旧仓子重新翻盖新仓子了。
日子过得红火了,捧柴的人就多。拆仓房的时候,丈人家的人乡邻们来了一大帮,弟弟妹妹们也一起来帮忙照应。丈人满脸喜兴地对闺女说,给大伙闷上大锅的大米饭,多闷些,放点饭豆子,吃着才香。仓房拆到一半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梁倒了下来,把大刚腿砸住了,大刚当场昏死过去······
坐在老妈的坟前,老拐把手里的米放在供桌上,脚边的小草都结了籽了。坟场这块地方背山向阳,坐在这里,暖洋洋的,就跟坐在老妈家的热炕头一样。老拐常常是一坐就半天,不爱起来。
村里的闲汉老赖子最喜欢看到老拐上坟山,他一去不是带着米就是带着果,尾随在后面,总不会空手而归。这会,他远远地冲老拐说,老拐子你个不孝子,怎么给你娘带这么点米来?这能够吃几顿的?他撇了一眼供桌上的米袋子,不屑地冲老拐呲呲牙。老拐气愤地喊,给我滚!老赖子不但不滚,反而更前一步,用手指勾勾老拐说,你来啊,来撵我啊。
老拐不能动了,别说去撵上老赖子,就是站也站不起来了。那一年他的腿打上石膏从医院回来之后,家里一下就塌了天。媳妇守着他天天哭,儿子还小。到农忙干活的时候,更是急得火窜上了房也无济于事。好在媳妇是个泼辣女子,独力挑起了这个家。上山下地,赶车扶犁,跟个男人一样出力。能出力也不行啊,家里还一个不能动的病人呢,照顾得了外面照顾不了家里啊,老妈看不过,又把老拐接来家了。屎啊尿啊吃饭穿衣牵扯了当妈的大部分精力,妈妈走不远,远处地里的活只好让那些没成年的弟弟妹妹去做,日子过得更艰难了。
再一次回到这个家,老拐都有些陌生感了。妈妈高佻的腰身已经略显佝偻,美丽的脸上布满沧桑。老拐的眼前不由得看到那晚自己拉着粮从院外路过的情形,忍不住羞得嚎啕大哭起来。老妈就训斥他,人这一辈子哪能不经点这事那事的?伤了就伤了,好了再好好干,日子哪是一天过的?别嚎了,有你妈呢。
妈到底还是妈啊,在老妈家,老拐一呆就是大半年,天凉了,老妈把他放到炕头上,天好了,老妈再把他弄到外面院子里晒晒太阳。
天亮的时候,有眼尖的人看到了老拐家的烟囱没有冒烟,就跑去跟老拐的儿子说,你不去看看你爹吗,他家烟囱没冒烟,该不是又没米下锅了吧?
老拐的儿子气得头上青筋乱跳,吼道,叫他饿着吧,饿他几天没有事。你问问他,他一年的米让他糟蹋多少?白花花的大米去供那个坟骨朵有什么用?就算他孝,那也得有时有晌吧?这也太过了,整袋整袋往山上扛,能养活好几个闲汉。他自己没米下锅,活该!
到了晚上,他儿子又给他送了一盆米来。气恨恨地把盆子顿在锅台上,声也不吱,扭头就摔门走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老拐又上山了,手里端着一碗米。只是,他的腰身更佝偻了。脚步更迟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