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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海棠·梦

2023-06-02  本文已影响0人  笔锋1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有了你的出现

占据了一切我的视线

爱你一万年

爱你经得起考验

飞越了时间的局限

拉近地域的平面

……

一一刘德华《爱你一万年》

(一)海棠

阿兰无法忘记那扇自青砖的缝隙里长满野草的断墙,也无法忘记断墙外面的荷塘。荷塘覆满青莲,是他灵感的源泉。阿兰相信,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桃源。他的桃源是一座岛屿,准确的说是岛屿中央的那个村庄。三面环田的村庄在田的外围还环绕着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它缓缓流淌,河水经常会带走一些花瓣、叶片、枯枝之类的东西。河水汇入庄南的荷塘里面打着旋,然后由另一个入口再次流入小河。荷塘非常宽阔,接天的青莲沉落在视野的尽头。那里白雾弥漫,有阵阵涛声传过来。玉带河外围的堤坝上面树影婆娑芳草萋萋。堤坝阻挡着外面的汪洋,是莲心岛的守护神。庄里都相信神灵的存在,他们一年四季都会在中央的神祠虔诚祭祀。阿兰很小的时候曾经偷吃过供桌上的祭品,被他的父亲用柳条抽得发了三天的高烧。他左侧的斜眼晴就是那次抽打的印记。荷塘的中央有一条大约两米宽的笔直小径,小径穿梭于青莲之间,像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据说,沿着它一直走下去,将会穿越荷塘到达另一方世界。在海棠一家搬来之前,村里没人走完这条神秘的小径。小径好像每年都在变矮,像是要隐没于塘水。祖训有言:荷径,起于塘,终将归于塘……攸关生死,慎入。海棠一家是庄里唯一的来客,人们都很尊敬他们,大小利益从不偏颇半分。阿兰记得驴车载着海棠一家人沿着小径穿越荷塘的情景,他们好像行走在童话的世界中,自那个遥不可测的尽头缓缓驶来。当时,所有的青莲都在骚动着,蜻蜓密布在菏塘的上空,轰隆隆的涛声像口倒扣着的大锅,将整座荷塘罩得严实合缝。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头浑身散发着傲气的毛驴,圆滚滚的白肚皮上面长出一圈圈棕色的条纹。它的斜眼睛里会不时浮现紫红色的火焰,它仰天驴啸,啸声迅速驱散笼罩着荷塘的涛声和密密麻麻的蜻蜓。那天莲心庄飞来许多喜鹊,呼拉拉落满梧桐树的枝枝YY。海棠扎着羊角辫子,在和喜鹊们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阿兰非常羡慕她这身神奇的本领,熟识后他曾经向海棠虚心请教。海棠耐心教他很久,他却总是不得要领一一他虽然无法与那些鸟类交流,但分明感觉到自家的芦花公鸡不时传来的丝丝温情。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些鸟或许只是海棠家中饲养的“鸡”。

海棠的爷爷是位白胡子搭到圆肚皮的教书先生,他被庄里尊为“圣人”。他的语言字正腔圆浅显易懂,之乎者也之类的古语在他嘴里好像拉家常一样。他很健谈,和庄里谈得愉快。庄里共有四十八个学龄期孩子,他们在白胡子海爷爷与另一位黑胡子李爷爷的教导下快乐成长。海爷爷的课堂非常活跃,原本枯燥艰深的古籍给他讲得妙趣横生,孩子们常常被逗得哈哈大笑。李爷爷本是个古板的老人,这时也学起海爷爷的教学方式,他的课堂上也渐渐有了笑声。学堂建在神祠东面不远处,中间隔了一片果园,桃树李树都长得茂盛。学堂正门有幅对联:

  熠熠黉门,满园桃李馨

  煌煌骏业,百代人文灿

海棠是学生中最有才气的女生,她的毽子像蝴蝶一样在教室内外飞舞,她的笑声和她的毽子一样迷人。阿兰总是盯着她辫子上的蝴蝶结发呆,她坐在他的前面,抬头低头都是蝴蝶飞舞的蓝色倩影。海棠的脖子上有一粒美人痣,藏在淡黄色的圆领衫内,它很调皮,只是在海棠低头时才会偶尔显现一下。阿兰称它美人痣,因为他只知道美人痣这个称呼,是住在隔壁的婶娘告诉他的,她也有粒美人痣不过是生在脸上。她悄悄告诉阿兰:叔叔就喜欢这粒痣,每天都要咬上几口。阿兰梦里曾咬过海棠的美人痣,他记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大约是介于李子与桃子之间的某种水果的味道。

庄里花团锦簇,鸟雀飞舞,院门内外栽种高大的梧桐树,堤坝上是长长的梧桐树林,像城堡的墙壁呵护着莲心岛的农田与村庄。树墙很长,阿兰和几个捉鱼的伙伴跑了一天也没有看见首尾。他们不敢去“墙”外的汪洋世界,老人们告诫那个神秘的世界有太多的危险,因此他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透过林子的缝隙尝试寻找涛声的源头。玉带河里的鱼长得溜光精神,他们每次都能捕捉到很多条。他们会均出一些送给两位爷爷辈的先生。阿兰知道海棠爱吃白鱼,就会预先挑选到属于自己的份子里,伙伴们都笑话他迷了心窃。白鱼自然是额外的赠品,海棠很喜欢也不与他客气。他们经常会来到荷塘中央的小径,但从不深入太多。荷叶朝着路中央生长,青蛙爱待在路面休息。青荷很喜欢海棠的到来,花朵会悄悄地伸到她的身前,她轻轻抚摸几下后就会缓缓退回。阿兰发现青荷比喜鹊更依赖海棠,它们撒娇的模样,一个像两三岁的娃娃,另一个像十来岁的学生。可是,青荷们似乎非常抵触阿兰的双手,经常在他小手臂上留下醒目的划痕。终于,阿兰恼怒地折断几株荷花,差点引发一场青荷暴动。

阿兰会在玉带河的出口处下网捕鱼,那一带有一扇断墙,青砖砌筑,墙壁上面残留着斑驳的刻图。他看不懂那些东西,海棠却看得津津有味,并且和他讲一些刻图上的故事。但故事都不完整。阿兰下网捕鱼时,海棠站在断墙上面远远地观看他卷起裤脚在水里麻利移动的身影。她经常指着阿兰的蓝褂蓝裤叫他蓝采和,这令阿兰非常不满,每次都要认真纠正自己姓董,并不姓蓝。海棠似乎乐意看见他生气时的模样,她添油加醋:董永可不是长着斜眼睛,七仙女才不会看上眼晴斜长着的凡人。阿兰气急了就去寻白胡子海爷爷评理。海爷爷捋起胸前丝滑的胡顺,任它们像瀑布那样从指缝间滑落。他腆着肚子绕着阿兰转上几圈,口中念念有词:神似!真的神似!海棠这妮子都几世了,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在海棠出落成大姑娘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又乘坐驴车离开了荷心庄。海爷爷讲,海棠小妮子长大了,需要前往她该去的世界发展。阿兰在荷径上面追赶很久。可是,驴车越来越快,不久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一一阿兰不愿停下来,他不停地奔跑着……那是他第一次来到荷塘的深处。幽森的荷径象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青荷们耷拉着叶片,周围静得吓人。

他回来后发了三天的高烧,嘴里净讲些糊话。高烧最后被他的老父亲用柳条抽退了,他右侧的斜眼睛就是这次抽打留下的印记。

(二)神秘世界

那些年假山着魔似地疯长,触须先是向四周蔓延出一段距离,然后,那根最粗的触须便像树的主根那样独自飞快地延伸着。它在何仙姑待过的那株最大的荷花近旁停下来,距离何仙姑的雕像仅隔着两米远的距离。接着,它又分叉出上百条细细的石质丝绦,它们轻柔地将荷花团团圈着一一贪婪的模样就像饥饿的孩子们终于寻到各自母亲的乳房。

泉眼就在主蔓的中间,咕咕咕吐出甘冽的泉水。泉水顺着主蔓血管状的网络,源源不绝地给丝绦输送“血液”。夜深人静,荷花贪婪的吮吸声会传到很远的地方。

泉眼上方架了座莲花状的石桥。说是桥,其实并没有连通渠岸。它更像一座带有阶梯的大亭子。岛上的五个亭子分别坐落在五座弧顶桥洞的上方,东南西北中,每座桥洞对应一个亭子。泉眼就在中央那个最大的桥洞里。月半子时,五个桥洞的水面上会同时出现五轮悬镜似的明月。月光恍恍惚惚的,不知藏着多少代人的思念。谁也说不明白这座桥的来历。它始建于何年,缘于何事?阿兰查阅莲心岛的所有藏书,最后在一本被火焰烧去边角的族谱背面找到了答案。那是一本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薄薄的黄色册子,他在有些焦糊的最后一页上面,发现四个朱笔正楷:东坡梦桥。因为没有注解,岛上也没有其他的桥类建筑,所以他认定这就是桥的名称。并且推测出,建者应为东坡先生,他是在梦中建成此桥。只是“东坡先生”究竟是谁,却无从考证。

阿兰在梦中不知与海棠在桥上徜徉多少个日夜。海棠会飞,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用脚在荷叶上面轻轻一点,就会像个仙女在荷塘的中央飞舞。她轻灵的歌喉会引来许多喜鹊,它们围着海棠舞蹈着,海棠左手提着竹篮,右手不停地抛洒着花瓣,花瓣随着鸟羽带出的风轻轻飞扬。喜鹊们会用最美的姿势追上花瓣然后吞噬。阿兰总感觉海棠身上藏有太多秘密,他努力搜寻记忆中的蛛丝马迹用来延续这个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梦。梦成了他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他的大半精力都与梦有关。

阿兰尝试学着海棠的样子跃上荷叶,他在空中舒展最优雅的姿势,却扑通一声掉进水里。青荷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排斥着他的身体,总会先将他摇落水里,然后再向他伸出长满尖角的荷茎。阿兰抓住青翠的荷茎,荡着秋千,这样身体就可以落到桥下的石阶上面。石阶长满墨绿柔滑的青苔,由于没有着力点供他攀爬,因此经常被困在那里,直到海棠寻到并将他带出去。当阿兰终于学会在荷叶上立足时,阶梯两边长满湿滑青苔的平面,就成为自己和海棠天然的滑道。他们周而复始地滑着,平面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下面的青莲轻柔地托起他们的身体和笑声,好像母亲们柔软的手臂。

阿兰经常会跳进泉眼里,身体在温暖的泉水里缓缓下坠,眼前悬着一串串晶亮的水泡。水泡里都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有的是几只蠕动着嫩须的小虾,有的是几条摆动尾翼的鱼,还有青碧的莲子、吐着细细长须的水藻、嚼着嫩叶的毛毛虫子……最神奇的是,他看见一个孩子手握小小的画笔,在画一匹俊马,在他掷笔的瞬间,那匹马突然跃了起来想要奔跑,被孩子一把握住缰绳。它扬起前蹄发出不甘地长啸。阿兰记得神笔马良的故事,他疑惑是否就是这个孩子。泉水总是很快将他浮出水面,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回忆那些画面。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童话世界,他记得自己因为和一位骑牛的白胡子老头论道而呛了几口水,鼻腔到现在都酸酸的。那个老头的白须被风吹卷遮住了面孔,他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不过老头露在白须外的皮肤非常红润,除了海爷爷他没有见过第二个有着这样好皮肤的老人。他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海爷爷养头驴,老头养了头牛,而且两头牲畜都浑身自然散发着傲气。因此,阿兰认为他们是同类人,都是那种可以被村里称为“圣人”的先生。老头很能侃,语速飞快,瞬间的功夫能够讲出一大串阴阳之道。这让阿兰对祖传的那篇《道德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每次跳下去都能够见着这个老头,他们成了要好的朋友。老头告诉阿兰,泉水最深处藏着一个宏伟的世界,入口就在假山上。并且告诉阿兰如果能够进入那个世界,他的未来将非常辉煌。

假山是只超大的篮子(应该何仙姑留下的那只采摘用的竹篮),篮子底部缀满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根须。有一次阿兰被根须缠住了脚踝,无法挣脱就大声呼叫。海棠闻声赶来对着根须轻声说了几句奇怪的偈语,根须便呼拉散开了。阿蓝明显感觉到它们离去时须梢传来的丝丝暖意。假山上面是花的海洋。海棠每次进入花海的中央位置,就会忽然间消失,这令阿兰非常着急。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阿兰自己去了哪里?每次问起,海棠都会神秘地笑着,但就是不说。

后来,当海棠消失时,他就蹲下身体去一片片翻转花茎旁边的瓷器碎片。终于给他寻出了秘密:原来,在那簇火红的花树下面,藏有一块印章形状的黑石。它仿佛在吸吮着周围的花粉与香气,气流在印章上面形成一个细长的漩涡,中心的黑洞射出丝丝光线散逸出阵阵涛声。这个发现让阿兰异常振奋,直觉告诉他,自己已经寻出打开那个神秘世界的钥匙。阿兰是头下脚上被吸进洞内的,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平滑的石壁上面。这种怪异的的姿势一度让他非常惶恐,他怀疑自己将会永远被困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直立过来,尝试着走向洞外,但是失去重心的感受,让他极不适应,脑袋被石墙碰出几个疱疱。

阿兰走出洞口后,失重的感觉稍微轻些,他可以正常迈开步子走路,而不用担心身体会突然间飞起来。他靠直觉又往前行走几十米,发现离开山洞越远,失重感越少。当他离开山洞500米左右时,失重感完全消失。他发现地面上散乱着各种色彩的箭头印痕,他按照红色箭头的指向快速向前奔跑一一他相信直觉不会骗他,红色是喜色,跟着它定有喜事发生。

果然有了巨大的惊喜!在箭头出现断续的转折处,阿兰看见一个建在大理石屏风后面的石房,房门大开,有金碧辉煌的气息散逸出来。一条狭长的白玉台阶沿着45度斜角向下延伸着,从深处射来的光线经过镶嵌着琉璃块的邃道石壁的折射,汇聚出一根特大型彩色光柱。阿兰在光柱里穿梭感觉有些晕眩,他极不适应那些光彩炫目的环境。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少时间,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就呈现在他的眼前。大厅的墙壁用玻璃做成,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水藻的触须和一些鱼类忽闪的眼睛。海棠正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望着墙壁出神。墙壁的外面有一张巨大的鱼嘴,正在吮吸着那些附在玻璃外墙的杂物。玻璃墙壁能够透明如初和这些鱼类的辛勤劳动极为攸关。阿兰觉得那是些世上最虔诚的清洁工人,从它们一丝不苟的清洁动作中可以看出:这项毫不起眼的工作或许已经成为它们深入骨髓的信仰!阿兰忍不住也盯着那张大嘴出神。于是大厅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幅有趣的图景:一张吸附在巨型玻璃墙壁上面的大鱼嘴,深深吸引了一对仿若情侣的青春少年。他们,一个是穿着淡黄色衣裙优雅端坐的女生,另一个是身穿蓝色衣裤保持迈步姿势的男生。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面上的鱼嘴发呆。鱼嘴很大,它的每一次细小的动作变化,都会让他们本就丰富多彩的表情再次添加几分精彩。

揭开谜底,阿兰就不再紧张。密闭的玻璃大厅除了阿兰走过的阶梯外,没有其他的出口和入口。厅内也没有设置可供休息的房间 ,简简单单地环放着几张长椅,没有再摆放其他的物什。这座工程巨大的玻璃大厅除了用来看风景,阿兰再也看不出有其他的用处。外面是水的世界。如果不是玻璃反射的光线,让近处的一些景物得以浮现,那个世界应该漆黑一片。奇怪的是海棠每次总是盯着那些鱼儿津津有味地看上很久,无论什么样的鱼类都能够吸引她的目光。阿兰尝试询问,海棠眉毛一挑一幅蔑视的模样,仍然自顾自地欣赏着鱼。偶尔嘴里会冒出一句:子非鱼安知余之乐?阿兰曾在泉水的泡泡里看见一个喜欢睡觉的神秘男子,他也爱穿蓝色的衣裳,并且脖子上面还系条红色的领带。那个男子也爱说些鱼之乐之类的话。有那么一个瞬间,那个男子的形象忽然与海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女声和男声同时讲着“子非鱼安知余之乐”。阿兰的脑海深处传来阵阵的轰鸣声,他知道那座深深潜藏于体内的宝藏之门被打开了。他明白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一一那是一座智者之门,也就是说,自打那刻起阿兰正式迈入智者的行列。

阿兰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自从遇见海棠以来,她总是穿着黄色的衣裙,而且身上的衣裙从来没有湿过一一哪怕当自己落水,她匆忙赶来救援时,也没见她弄湿过衣裳。那个温泉阿兰鼓励海棠下去泡泡,真的很神奇!海棠总是红着脸快速跑开了。不过她告诉阿兰,这个泉眼的深处,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并不是他们在假山里面看见的那样一一那只是那个世界的一角在某座深井里面的投影。她也没有去过那个世界。

后来阿兰在梦中设法让海棠跳进那个泉眼,海棠不小心跌了进去,梦却轰地一声炸碎了。再也无法进入。

(三)荷径

有一次在梦中,阿兰却总是想不起海棠是谁?只感觉他们曾经一起经历过很多的事情,她的模样却总是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又是怎样来到这个庄子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又是什么样子?还有自己是如何称呼他们的呢?他思维混乱,感觉自己有发疯的迹像。

庄子里的辈分悬殊很大,就像荷塘西北方向的水位落差一样一一两股平常的流水,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的大地,水位忽然就出现两米高的落差一一好像自东向西的水流在那里突然被抬高了两米一样。可是为何看不出它们被抬高的样子呢?就好比庄子里的白胡子老头偏偏要称谓某个刚出生的婴儿为“爷爷”一样滑稽。阿兰记不清楚庄子从什么时候起就只生长梧桐树一个树种,它们垄断庄子的天空,人们只能生活在它们的树荫之下(神祠旁边的那片果园是个例外,所有的果树都长得非常繁茂,那是唯一未被梧桐树侵犯的空间)。

草却很多,鸟多得吓人,各种色彩的鸟儿,鼓瑟着噪门,用叫声驱散天空的浮云。庄里几年都没有见过雨。但各种娇艳的花朵却开遍田垄、渠坝、屋顶、墙院。

荷塘中间的小路能通向外面的世界。听老人说以前荷塘中间是没有这条荷径的,有一天何仙姑突然显化在荷塘中间那株最大的莲花上面。那时,整座荷塘翻腾着五色祥云,喜鹊们穿梭在祥云内外。荷塘里的所有荷叶与荷花全都朝着何仙姑站立的方向伸着脖子张望。黏稠的荷的精魂喷薄而起,与五色祥云混淆一体,空气中弥漫着璀璨的生命气息。庄里的老人普遍长寿,就是因为成天呼吸那些生命精魂的原因。那天鱼虾乱舞,异鸟儿翻飞。有一只大红鸟,尾翼比孔雀还要美丽。在它的带领下,鸟儿们有节奏地歌唱着。

何仙姑先是朝着神祠的方向望了又望。有人看见她清泪长流,泪水化作透明的水晶珠子,哗哗哗洒落荷叶上面。所有青荷都剧烈地摇晃着,悲伤的情绪笼罩天空。大雨滂沱,玉带河的水流像飞驰的骏马起伏不定。她捋一捋垂在腮旁的乌黑秀发,粉嫩的面颊泛出鲜艳的红晕。她从金光闪闪的竹篮里拈起两只金灿灿的莲蓬,叹息一声,忽然将莲蓬攥成金色的粉末,皓腕扬起自北向南,在菏中央抛洒出一条金色的粉线。当粉线落进荷塘的瞬间,塘水顿时沸腾起来并且向两侧翻滚着。一段放射着金光的小路呈现出来。小路两侧堆起十几米高的水墙。她接着又抓起两只莲蓬,攥碎,撒出,再抓,再撒,一把又一把,节奏越来越快……荷塘中央架起一条金灿灿的彩虹。当彩虹落下时,一条由水幕构成,横贯荷塘南北的“玻璃走廊”瞬间坐成——那是世间最辉煌的工程!然后又瞬间崩塌了,河水归于平静。一条横跨荷塘,金光闪闪的“仙路”便显露出来。她仔细地端祥着自己的作品,像位慈爱的母亲在端详着自己的孩子。她将篮子里最后四只金色的莲蓬,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身旁的莲花上面,并且一遍遍地抚摸它们。那是篮子里个头最小的莲蓬,它们在她的抚摸下发出婴儿般的笑声。

天空的鸟凄厉地叫着,祥云剧烈翻滚。竹篮被她抛进荷塘的中央,化作一座绿意盎然的假山,假山与小路相隔很远,她并没有让它们靠近。在竹篮落水的瞬间,祥云被某种力量撕扯着忽然间全部消逝。何仙姑面朝神祠的身影变得鲜红,透明,然后逐渐暗淡,融入霞光之中。鸟悲鸣着,胡乱地飞着,荷叶被撞得摇摇晃晃。凄厉的鸟鸣声象雾气一样笼罩着荷塘,久久不肯散开。庄里的长者带领全庄男女老幼摆出一条长长的供桌祭拜多年。后来人们将供桌请进神祠,一年四季香火兴旺。听说那只有着漂亮尾翼的大红鸟,在荷仙姑离开后的第七天清晨,迎着朝阳化作熊熊燃烧的火鸟。火光将整个天空都烧透了,星空赤红赤红的样子。荷塘里落满了它烧焦的羽毛,最后全都化作莲子镶嵌在荷芯上面。

神祠里供奉着三百六十六颗金色的莲子,就是那年采摘的。它们静静地躺在神龛内的朱漆木盒里,木盒用梧桐树木做成,做了七道漆,晾晒七七四十九天。老辈们都说每逢闰六月,长盒就会发出耀眼的金光,金光透过祠堂,在夜空交汇成拱桥的模样。拱桥延伸到何仙姑待过的那朵最大的金莲上方突然折断。断挢上倚靠着一位儒雅的古代书生,手持竖笛,白衣白袍。旁边,喜鹊飞舞。

(四)渡

阿兰不知道那晨光熹微,雾气氤氲的堤坝外藏着怎样的大秘密。如果天光放晴,极目远眺,就会看到极远的天边,隐隐约约镶了道细弧状黑边。那位骑驴的白胡子老头对他说,那,就是汪洋的对岸。那里有一个神秘的世界,有你想像不到的欢乐。白胡子老头和以前见过的海爷爷一样,都爱骑毛驴,都有白胡子。不过海爷爷腆着肚子,这个老头却很瘦。

“从这儿能够游过去吗?”

“从来没人成功过;对岸的人也想渡河过来,但也没有成功过一一他们也很向往我们的世界。”

“划船也不行吗?”

“不行!浪太大了,河中央的浪是连接着星空的;还有大风暴一一好多好多条渡船都卷到云层里,像蒲公英那样飘着。云朵里藏着许多条船的魂魄,它们随风四处游荡,有的原本属于这儿,但更多的魂魄来自外面的世界。”

阿兰常常独自望向那片氤氲的世界,在清晨与傍晚,那里会架起一座多彩的虹桥,桥廊被一块块彩色的“云砖”沿着虹弧的曲线密匝匝垒成。“云砖”被打磨得如明镜般光滑,弧线延伸着,两端全部深入到水里。阿兰想像那里应该是最好的滑水道,他很想沿着最外层的那条蓝色滑道滑下去,张开双臂,耳畔呼啸着涛声与风声,自己像只鹰隼般俯冲进那片氤氲的世界……于是,阿兰就考虑怎样在梦里将这座神奇的滑水道移建在泉眼那里——这样,自己和海棠再去那个神秘的世界就会容易许多。他已经很久没有去那里了一一海棠不愿进入他的梦中。

阿兰终于进入了那个神秘的世界。这条新建的滑道给他带来很大的帮助,在巨大惯性的作用下,阿兰轻易地来到泉眼的底部一一那里没有浮力,水像空气那样稀薄,他可以在那里自由呼吸。四周静得怕人,空气一样的水纹组成一幅幅神秘的图案,散发着幽光。阿兰漫无目的地游走很久,却没有发现任何水藻、树木或鱼类。地面是硬邦邦的黑金石,天空呈灰褐色,空空荡荡。正当他认为这里不再存在其他的活物时,两条闪着红光的蛇形动物快速游过来。它们游得真快,以致于阿兰还没有看清楚它们的模样,就攸忽一下自他面前垂直地直冲上空,刹那间便没了踪影。阿兰怀疑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龙,因为,在它们“飞”过的瞬间自己差点被震晕过去一一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长啸,亘古地存在于世间各类种族的记忆深处。而且当它们经过时,阿兰没有感觉到泉水的丝毫波动。

每年农历六月的最后一天,堤坝外面的河面上,都会攒聚着密密麻麻、银光闪闪的鱼头,呈现一片梦幻海洋。不知道鱼类为何要在那一刻聚拢在一起,履行某种约定似地冲向堤坝。庄里将盛放物品的器皿全部拿来舀鱼,比舀水还要方便。器皿伸过去,鱼便奋力跃上去温顺地躺在器皿里大口喘气。看得出来,它们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来到这里。人们将它们转运到堤坝内侧的玉带河,玉带河里生长着水花生与菱角的秧蔓,旁边游着成群的天鹅和野鸭子。鱼一入水便四下散开,过一会儿又纷纷浮出水面吃食秧蔓。那些秧蔓应该是可口的食品,它们旁若无人地吃着。

这天,没有人会用鱼网捕鱼。汪洋那边,平时一网下去,空空如也;那天如果洒网,恐怕网还没有落进水里就会被躁动的鱼群啃个稀巴烂。奇怪的是,鱼群从不攻击那些锅碗瓢盆、箕筐篓笸之类的东西。虽然,汪洋里的水深得用几米长的竹篙都探不见底,但是在那天,人们根本不用担心会落进水里。如果不小心跌了下去,马上就会冲上来一群鱼头,轻柔地托起落水者,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去岸边。

平常可没有人敢靠近水边。那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阻止着人们靠近一一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阻止,声音大得能让脑海里敲锣打鼓好一阵子。曾经有勇士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在消失了三个日夜之后,被一阵大风送上岸来。人已变得痴傻,口中喃喃不休:月宫,嫦娥,月宫,嫦娥。

汪洋是没人敢渡的。

玉带河连通着南面的荷塘。进入河中的鱼群,最后大部分会蜂蛹进荷塘然后游向青荷深处。也有一小部分鱼留下来,它们贪恋着水花生与菱角的秧蔓。它们变得精明无比,不等人们靠近,就会潜回深水区藏匿。庄里人想吃鱼时,就会来河里捉,鱼网,吊钓各种手段都会用上,但收获甚微。它们很难被捕捉到。

阿兰想不明白:为何汪洋里的鱼群要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看它们的样子,不曾存在任何防范的思想。但是,鱼一旦入了玉带河便很快变得异常精明,人们很难再靠近它们。后来阿兰想通了一个道理,能够在玉带河里长大的鱼类,都是经历大浪淘沙之后留下的精英群体。它们是延续鱼族使命的中间力量,都非常善于规避危险,从不轻易显露自身的意图与行迹。

大堤的两端连着荷塘。如果站在堤坝的尽头,可以看见荷塘的水面远远低于汪洋的水平面,形成垂直十几米高的落差。落差上方的水面波涛翻滚,却没有一滴水能够轻易被抛洒出来,从而脱离设定的轨迹。它们中间像是隔着一道坚实的透明墙壁:墙壁的外面躁动不安,里面却水波不惊。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分隔着。

阿兰有些明白为何渡河是那么地艰难。渡到彼岸,是天地间不同种族永恒的梦。但是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去阻止这些打乱规则的愿望实现。那些历尽艰辛来到堤坝边缘的鱼类,不知道经历过几世的奋斗。

(五)车站

阿兰躺在一条剥了漆的旧椅子上,车站的旧椅子总是那样单调散落地排列着。椅下残留一些湿漉漉的痰迹与没有滤嘴的烟头。几个紧皱眉头的身影匆匆掠过,将本就浑浊不堪的空间搅动得忽明忽暗。阿兰想起她的奶奶,在他还小的时候,奶奶经常给他洗脸。算起来她应该有一百八十多岁了吧?阿兰想不明白她那双布满黄色茧子枯枝似的手,如何才会拂得那般轻柔?

“那座木桥快断了,走在上面晃晃悠悠,我就是那时摔断腿的……”西北方向忽然扔过来一块硬邦邦的话,砸得阿兰身体下面长椅的靠背一颤一颤的。说话的是一个穿蓝灰色对襟褂子的老头,他斜靠在椅背上面,麻杆细的断腿夸张地担在右腿的根部。上面吸附着两只绿苍蝇。他的身旁是一个颧骨很高的中年壮汉,他正在审视着一把F形的木拐。淡青色的烟雾里噏动着两片褐色的唇瓣。他们在讨论运河边上,那座长满蒿草与葎草的木体断桥。

阿兰闭上眼睛,竭力回忆着他们谈论的那个地方。那里有一座大型麦场,夏季的阳光闷沉沉砸在被石磙子碾得有些发白的地面上。蜻蜓和鸟雀在光柱里画着圈子,桥边的杨树总爱将叶片铺在场地的边沿,堆成一窝窝蠕动的蝴蝶。公鸡们在蝴蝶堆里寻找毛毛虫子,吃饱了就会凑成几对相互邀斗。胜利的一方永远是两只鸡冠最红的芦花鸡,一只是阿兰家的,另一只是隔壁阿四家的。他们两个因为公鸡成了小伙伴们眼中的英雄。

捉迷藏时,阿兰经常躲进桥底被坠得吱嗄响的黄瓜架内,鲜嫩滴水的黄瓜担在后脑勺上面,肉青虫坠在鼻孔的旁边一一它是寻着热气来到那里。小伙伴总是将木挢爬得嘎吱嘎吱地摇晃,探着脑袋搜寻一遍又一遍。最后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看见了他,都掏出雀子对着下面撒泡尿,然后嘻嘻哈哈地离开。

教室的屋檐水日夜叮咚作响。那个孩子头顶永远飞舞着四只鲜艳的蝴蝶,她的身体自然散发出一股桂花的香气。阿兰特别喜欢这股味道。当阳光从瓦缝里射进教室的时候,阿兰会悄悄地数一数她白晢脖颈右侧的黑痣上面遮挡几根发丝。她爱穿带着蝴蝶肩的粉色长裙,坐得笔直。课间的操场上到处是她飞舞的蝶影。毡子高来高去地上下翻滚,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她的眼睛乌黑明亮,闪光的眼睛总是映得阿兰热血沸腾。

有时阿兰会沿着月光照出的弯曲巷影,像猫一样寻到那个墙面刻有图腾的拐角。那里有棵高大的梧桐树,她家的院门就藏在梧桐树的树荫里。每当阿兰悄悄靠近时,都会被那只大黄狗提前发现。它的舌头很长,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得阿兰心灵颤抖。黄狗一般不叫唤,它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对方,直到阿兰离开。

她在上初二那年飞走了,阿兰看见四只蝴蝶在荷花上面蹦蹦跳跳地飞舞着。那年的荷花开得特别旺盛,荷塘上面浮动着厚厚的墨绿色的精魂。阿兰常常梦见自己躺在青荷精魂铸就的云床上面睡觉。有时,会随手采下一朵莲蓬,吃了几颗就丢给旁边馋嘴的青蛙。它伸长舌头象卷虫子那样一口吞进肚子里,接着就“哇”地大叫一声,跳到另一片叶子的上面。她飞走的那天,阿兰追着蝴蝶奔出老远,却始终追不上那辆打着突突的拖拉机。那片荷塘太大了,阿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隐没在忽闪忽闪的荷影里。

后来,阿兰在天国遇见过她。她刚刚从一辆红色的法拉利中站起身来。她身材修长,浓妆艳抹的脸蛋上挂着狐媚的笑意。那辆法拉利深深地吸引住阿兰的眼球。在离开时,她忽然转过身体咧着嘴冲着骑在榆树主杈上面的阿兰坏笑:“小屁孩!二十多年没见面,怎么还是长不大?瞧你那张光着的屁股!”

“2075班次至天国的列车马上到站了,请旅客们尽快检票上车……”

阿兰一惊,从床上跌了下来……这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股票交易所的长凳子上面,他已经睡了许久,那些参与股票交易的人们吃过中饭陆续赶了过来。

阿兰坐起身体,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30分钟的午休仿佛让他历尽几世的沧桑。他脑袋鼓胀,还没有完全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海棠、何仙姑、董永,七仙女、蓝采和、毛驴,还有那个白胡子海爷爷这些鲜活熟悉的人物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不明白这些仙人为何会一起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他无法理清思绪,就像他无法理清交易所大厅屏幕上面忽闪着的红色与绿色的阿拉伯数字一样。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上证指数是大红收盘,深证指数是小绿收盘;上涨的股票很少,平盘的更少,下跌的很多。

午后的阳光还是那样热烈,两侧的店铺正播放着刘德华的歌曲《如果你是我的传说》,他温暖的音线让阿兰的鼻腔一阵酸楚,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清了清嗓子低声哼唱着那支著名的歌曲:

天长地久有没有

浪漫传说说太多

有谁能为我写下一个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只担心等不到

矛盾心情怎样面对才好

从来爱是没有借口

没有任何愧疚

你的一切永远将会是我所有

如果你是我的传说

让他天长地久

追梦的人,为你在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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