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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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哎～，桂香，饭吃好了吧，走罗。”
每天晚餐后，腊月与兰花便相约桂香一起去散步 。
“好啦好啦，稍等会，来啦来啦。”迎着爽亮急促之声，俩人同时探头伸进大门内张望，只见桂香潮湿的手来回擦着胸前的围裙，边低头迅速扯下来。
“你一天天地，看看，全村就数你最忙，忙嗲呢，天都快黑了，灯也舍不得开，你看看这屋，黑漆隆冬个，人都看不清爽，你哦，把戏到则，真佬会过热脚的。”
“就是就是，都几岁个人了，还介个省法，死了也就一把灰，还省嗲个呢。”
每次晚点，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起桂香的不是。
“嘿嘿，我能看见的，习惯了呗。”桂香脸上不自然地尴笑着，轻轻掩上门，三人有说有笑，一同前行。
俩个女人若投缘就有说不尽的话题，何况三个女人，便是一台戏。
一路上，她们能从春天的桃花聊到夏日的葡萄，又从秋天的稻香侃到冬日的麦苗。怎么开心怎么聊，偶有伤心处，也能抹下几滴泪。时而高声，时而低语。
也有相谈不欢时，双方争到脸红脖子粗，每逢此尴尬时刻，总有人适时出来岔开话题：你们快看，今天的彩虹特别美哟，空中的鸟儿们飞来飞去，多开心哈，奴，西边的太阳公公也快要回家做饭溜。
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本村三日无大事，聊尽时，捡来邻村的，邻村三日无动作，去寻本镇的花边，直至本市的，本省的…，语穷尽时，更能对米国发一下感慨。
中国大妈们走在一起，浑身上下散发着话题。
2
桂香年己六十有五，瘦削而黝黑的脸，由于长年劳作之故，腰杆虽直但纤细，言语急躁，尤其这几年，越发消瘦，三人中属最年轻，也最忙碌的，白天一刻无闲时。
白天在米厂上班，忙时也要帮着搬上搬下，下了班直奔菜园子，虽说只有几分薄地，浇水施肥，里里外外，也够忙忽的。路过的熟人说她想不开，夫妻俩都有社保，俩个女儿也早己嫁人，日子过得也不错，大外甥都十多岁了，再说自己也不年轻了，还何苦如此拼呢。
每逢此，她则微微一笑，说自己身体好着呢，能帮衬孩子一点是一点。
一路上，俩人经常劝桂香，光你们夫妻俩的退休金，外加自家门口种点小菜，便吃穿不愁了，再说了，你算一算自己多大年纪了，说句不中听的话，还有几年可活？
兰花相较桂香稍长一岁，身材肥胖，特别这嗓音嘹亮，她这一嗓子，不需要刻意装饰，轻描淡写这么咳一声，全村人都能听见。犹其走路，两手象鸟的翅膀一样张开，身体一摇一摆，貌似动物世界中的南极企鹅，这是女人们闲下来调侃之余，最爱学的步姿，见人都依样画葫芦学她，也丝毫不介意，她每天嘴上一直在坚持与肥胖作斗争，而现实是越来越肥，渐渐地，她开始埋怨吃的各种药，说这些都是激素药，害她每天拖着臃肿的身躯，这样发展下去，路都快走不动了，但药又不能不吃。
各种富贵病缠身，什么高血脂高血压等等…
别人提及，她自己都搞不清的病种。
甚至于每天吃的药她都搞不明白治什么的了。
漫步在乡间小道上，腊月与桂香经常会讨论一下各种美食佳肴烹制方法，兰花羡慕之余，便不由自主地埋怨起父母的偏心来，讲父母好的基因没有传授于她，把高血压传给了她，而她的弟妹们都没有，害她余生无口福。
说到恨处，口沫横飞，偶尔还会拍一下自己的大腿。
俩人都讲她这辈子福气好，嫁个好老公，生了个好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个比一个混只好，家内家外，凡事都不用她操心。
你还想怎样？知足吧，难不成你兰花想十全十美？
她脸上瞬间阳光多了。
兰花也进过几年工厂，进进出出上过几天班，最终嫌受气又受累，彻底放弃。四十不足，赋闲在家，除了玩牌，就是吃，到点睡。大家都明白，她有一个非常听话的老公，一个相当争气的儿子，再看看自己，默默擦了擦汗，长叹一声，努力吧，骚年，搬砖溜！
三人中最年长的腊月，七十有五的人了，身体硬朗，背微驼，走路低头总是冲在最前面，不停催促后面俩位快点，只是眼睛不太好使，有时晚点，天黑了，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她俩后面，催着早点回家休息。
俩人称呼腊月为腊婶，腊婶老伴儿走的早，留下俩儿一女，长大了都自力更生成家立业，也甚孝顺，如今孙辈们也大了，女儿虽嫁外地，也能经常回家探望一下老母亲，俩儿子都复员军人，留县城工作，离乡下也近，照应母亲也方便。
无论冬去春来，夏暖秋凉，除却狂风暴雨，串门走亲戚，晚餐后，这条笔直的乡村小道上都有她们仨，小风括不跑小雨打不散的身影。偶有参与者，稍寒暄几句后，通常半路上分道扬镳了。而她们，始终一路同行，每晚回头临村口时依依作别，相约明晚不见不散。
3
这样波澜不惊的日子延续了几个冬夏。
夏日的午后，平静的村庄突然唢呐声起，犹如一声惊雷，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慌慌张张从家中跑岀来，四下张望，只见桂香家门前围着许多人，大家心猛一紧：莫非桂香去了？！
桂香自去年查出肠癌后，化疗完后病情一直很稳定，最近这段时间，看上去与常人无疑了，门口的菜园子依然是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唯一的变化，只是不去上班而己。
生活一切照旧。
老公寻思着在家陪陪她，照顾她，她也不愿意，催促着老公出外打工，以为自己行，无需人照应。
腊月与兰花每次见她沟里提水浇菜，纷纷上前相劝，你大病未痊愈，身体还虚，需静养，不要命了嘛，这菜又值不了几个钱，身体才是最最重要阿。
她则不以为然，轻描淡写道：“我又没啥大病，闲着也是闲着，我有力的，没事。”
任谁劝都不听。
前几日三人还有说有笑一同散步，孰料去医院没几天，人就没了。
4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只是这条宽敞的乡间小路上，不知不觉，少了一个人。
大家心里都明白，原本这世界少了一个人，就像少了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俩人默默走着走着，腊月长叹一口气：“桂香她就是想不开呀，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强，何苦呢！看看西村的丽华，也生这病都好几年了，到现在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嘛，她这人真是想不开呀，哎！”
“就是喂，劝撒只不听。听她老公讲银行卡前几个月就都给她老公了，卡名字也换她老公的了，大概她早有预感了，料自己时日不多了，出殡那天，在整理遗物时，柜里挂满了女儿们给她买的衣服，平时从不见她穿，天天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你发现没有，好几年都不变。除非上街走亲戚换一下衣服。”兰花接上口道。
“还有呢，她的新衣口袋里塞满了钞票。她家大丫头捧着这些钱，哭到一塌糊涂，可怜哦。”兰花顿了一下接着说。
俩人望向前方，若有所思，不断地摇头叹息着。
这条路显得越来越长，看不到尽头似的，平时三人来回走五十分钟左右时间就差不多了，而今，俩人通常半道折返，说着说着便沉默了。
5
腊月的小儿子出差，孙子读大学，儿媳是远嫁，回娘家去了，临行前关照婆婆去看下门，腊月欣然应允。
兰花一个人一摇一摆，快速向前走着，她才不搭理后面的人如何笑话她，如何偷偷模仿她，也懒得去等她们一起走。
一路上，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都好多天了，明天腊婶该回来了吧，可有伴了。
一个人走着好无趣。
凡事终难如人愿，可惜，腊婶是再也回不来了。
当第二天早上，兰花听东隔壁老张说，腊婶昨晚上穿越马路倒垃圾时出了车祸，人在医院没救过来，兰花整个人懵了，一时难以置信，她们可是多年的好邻居呢，腊月一向可是铁娘子阿，几乎没见她生过病，吃个啥药，虽年轻丧夫，吃尽苦头，也没能把击倒。如今，孩子刚有点能力，凡事都不用她操心了，刚过上几年好日子，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6
腊婶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兰花这样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叹息着，突然，她好似开窍了一样：人是会死的，明天如何是个未知数，我要好好爱自己。
怎么爱自己，兰花觉得，她需要用美食来缓解一下自己压抑的心情，她已经不记得桂香与腊婶常告诫自己的话了，忌口多年的各种肉又纷纷搬上了餐桌。
“喂，你们知道吗？东边的兰花昨晚上中风送医院了，到现在人还不知道人怎样呢？”张婶说。
“她就馋嘴，贪吃，血压那么高，还吃，不病才怪呢。”李姐撇了撇嘴道。
“幸亏她老公送医及时，命且保住了，只是以后恐怕得与床为伴了，再也不能出来潇洒走走了。”王姐苦笑道。
冬日的黄昏，风凉入骨，乡间小道上，三个女人走着侃着，不约而同地裹紧了上衣。
她们一样聊家常，说八卦，谈生死，偶尔也会争到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
此时，总有人停下，煞有介事般凝视着远方，仿似自言自语：你们快看，你们快看，东边好美，太阳又落下山啦。
咱们回家吧。
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