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丑与绅士（12）
文/饥饿艺术家
剧院后台，主管在先生的示意下离开。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屋内临时牵线吊起的白炽灯吱吱的叫，透射出不均匀的光芒。
小丑在一个眼神的引导下坐了下来。
先生掏出烟，慢慢的吞云吐雾。
小丑拒绝了递过来的香烟。
先生每吐一口烟，面部就更加模糊，先生一支接着一支，整个准备间烟雾弥漫。
小丑在先生言语中知道了拐杖中的玄机。
他和先生都喝了酒。他说不上喜欢。
先生的香烟还是没停。
“你是谁？”烟雾中涌出一种激烈奔到喉咙又戛然而止的悲怆。
“我吗？”小丑左右张望，确定问的是自己，“先生，你看我装束就知道了呀。”
先生没有说话。
他听见电流声，雨声和香烟燃烧的声音，他还看见白茫烟雾中投来的逼人目光。
“我是一个小丑。”
他唯唯诺诺站起，用极小的动作重复了刚才在台上的表演，他害怕弄出声音。
“我还是有疑问。”绅士说道。
“我就是小丑啊，我刚才不是一直在演出逗你们发笑。”
“正因为如此，我才问你。”
小丑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你在演出的时候，也在笑。”
“当然，这是我们的工作嘛。”
“不，我见过太多的笑脸，你的笑，不自然。”
“这，”小丑努力控制住陡然绷紧的肌肉，“画出来的笑脸当然不自然。”
“我看过无数演出，比你高明的，比你低劣的，比你优雅的，比你庸俗的，他们的笑，或是专业训练之后的肌肉记忆，或者是随着场景媚俗的举动——”
小丑咬咬下唇，身体有些颤抖。
“你的笑容不一样，它太自然了，是发自内心的笑，不，是狂喜，对吧？”先生身体微微前倾，视线已经穿透了小丑。
“先生。”
没有回应，烟雾更浓。
“先生！”小丑压抑住的情绪变成了这两个字。
“请讲。”
“我确实在笑，但是不是对你不敬。”
先生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我买下了这个剧院，可能推平，可能重新装潢，当成供那群人消遣的场合，你们，我会给你们遣散费。”
“我不能表演了？”
“是的。”
“我只能活在这个剧院里。”
“那你得告诉我原由，如果这个原因值得上一块地的话。”先生换了一只脚翘起，“我说你为什么不试试，这样的机会成本我都没有遇到过。”
这是个发育缓慢的地方，虽然技术和知识这两个催化剂已经注入，但它们一直不能染指人的心智。
他们依然敬畏着土地，崇拜着日月，依然相信星辰是像睡帘那样垂在天际，月亮上存在着玉兔，饭桌上要为远行的人盛一碗饭。
他们认为这个地方拥有生命，是一种高于他们的生命体，河中有鱼，树上有果，是恩赐；食粮有余，鸡犬相闻是恩赐，而干旱洪涝，他们会祈祷。
他们会全部集中到平地上祈祷，献上牲畜头颅，穿上白衣焚香，而与神灵对话的祭祀在三天前就要开始吃素，他穿上衣袍，带上远远超出颈椎负荷的帽子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唱起代代相传，但又没几个人听懂的歌谣。
这样的祭祀活动总是能感化天神，无论下一场降雨发生在什么时候，他们总是坚信这里面存在着因果。
没人愿意这样的活动进行得太频繁，因为意味着歉收，但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祭司。
当他戴着沉重的帽子起舞时，颈椎几乎要断裂，但到他与神灵对话时，那种沉重感会消失全无，一切疲惫和饥饿都会消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轻盈和满足。他用特有的语言和神灵对话，只有他知道，他从来不说一句关于祈雨的祷告。
——“又见面了。”
他对那个穿着白衣的姑娘说。
知识和技术不能撼动这个村庄，文明可以。衣着和他们别无二致的老师毫无因果的闯进村庄，像传教士一样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心智，原来月亮上没有嫦娥，原来掌管花期的不是百花仙，原来降雨和心存善念没有关系。
庙宇冷清了，荒芜了，长着青苔；年轻人冷漠了，世故了，离开故乡；农房坍塌了，天空破碎了，高楼林立。
他祭祀的衣服遗失了，歌谣深藏了，舞步忘却了。他在城市中迷失，口音也渐渐消失，他开年不再喝屠苏酒，他发现在暴晒的季节向天空发射炮弹也能降雨，他察觉没有人和他一样对土地有厚实的敬畏。
最重要的，他再也不能穿上那身衣服，唱起无人知的歌谣，在狂乱的舞步中看到那个白衣的姑娘。
“可能人的特点就是这样，无论环境怎能剧变，无论被打，被磨损，被排挤，人总能找到办法活下去，就像变了一个人的样子，就像你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以前就是一场记忆深刻的梦。”
“以前是一场记忆深刻的梦。”先生重复起这句话。
小丑没有听到先生的声音，继续说起，“正如把猴子放进人群一样，我模仿起周围人的习惯，也终于学得有模有样，但我总不能适应，有种水土不服的感觉。
“也感谢这种不适，它让我得到现在这份工作。这种夸张的不是反而在戏台上能引来观众的买单。
我站在舞台，跳起我仅会的步伐，以前他们敬畏的看着我，现在他们戏虐的看着我，我在他们的笑声最猛烈的时候，就是他们听不到，不在乎我在说什么的时候，唱起深藏了好久的歌谣。”
“又看见了？”先生起身开窗，室内的烟雾被吹散，雨水打在他脸上。
“离开故乡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在不同的地方做相同的事能让我想起以前，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以前我看到的白衣姑娘。这样我就可以不断回忆起已经慢慢消失的记忆——直到那些记忆全部消失。”
小丑说完，发现室内已经没有人。
窗外小雨飘进，淅淅沥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