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环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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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冬天一上早3点半，大多数人还都在被窝里猫着呢，室内全哄着暖气，一出了门却要羽绒服棉裤加被，赶上下雪时候，起早的人要先趟出一条路来，雪能没过一半小腿，一鞋踩下去便咯吱咯吱响，把蓬松给踩实了，只要稍微一吹风，挂在树上的，落在建筑上的雪，就都变成小刀子卷来割着人们的皮肤。
老李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雪，一天不落，凌晨4点准时开工。你说挣多少钱？1000多块，孩子都劝他趁早别干环卫了，又不缺你这1000多块钱不是，最开始他还只是觉得年龄大了也要有个营生干，挣多挣少是另一回事，人的筋骨总要施展，挣一分是一分，也少给孩子添负担。
可到了后期，好像慢慢的就变成一种责任了，组里的老哥老弟们谁有困难了也愿意帮上一帮，天气预报要是说有雪了，恨不得头天夜里就拿着家把式准备好，第二天睁开眼就要赶快出门去，趁着市民还没出门前把雪清一清。
哪条路上有垃圾了，只要他看见，马上就进了口袋，最恼人的是秋天刮风的天气，干净的马路上树叶几乎一会儿吹落一层，他都不躁不恼的扫除干净，在他心里，这些只是他的本职，和吃饭睡觉一样再正常不过，日复一日也无所谓，没有厌烦的理由。
外人眼里，老李为人十分仗义，又不爱斤斤计较，对谁都和和气气，是个老实人，可就在今天，这个老实人发火了。
“来来来，你别走，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只见一辆私家车已停在了路边，从里面出来一个约莫40岁左右的男子，车子刷的黑亮，污点儿看似都难找，一身西装革领，腰间一条合金扣头皮带，手腕戴一块银色大表盘手表，好一副成功人士的标准装配。
一听见叫嚷声，围观的人马上多了起来。
同组的工人们纷纷赶过来看热闹。
有人互相盘问老李怎么了，有人细声给大家解释说，同组的老赵刚才险些被这小子车给碰了，就差那么一点儿，说着还用手比量了下距离。可这小子还没态度，跟没事人一样，停车扭头看一眼，开车就要走，老李气不过，才找他理论。
于是老李对着车的后视镜朝座里人大喊，
“你给我下来道歉！”
见车缓慢前行仍没有停的意思，便接着喊:
“ 不下来是不是？黑X 9386，我可记着你车牌号了，不怕上网吧是？来叫人都认识认识。”
车里人一听这话，刚变速的车猛地一踩油门，车轱辘与地面加剧贴合而发出“剎” 的一声，车便停住了。
只见那车里人一下车打开钱包就要掏钱，老李立马喝住 “我们不要钱。”
随后一把拽过站在一旁的老赵，这老赵显然还有些后怕，好像没缓过神儿来。
老赵整了整被老李拽歪的衣裳，好似这衣裳已成为人的脸面一般，再站好。
“你不就想要钱吗？还他妈给钱不要，到底要干啥！”
那年轻人仿佛还很得着理一样。
“我让你道歉！你听不懂吗？”
老李压了压嗓子，又放慢了语速，使得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威严。
那人撇了撇嘴，也没有被镇住，不耐烦道 :
“给钱可以，道歉不可能。” 随后又嘟囔了句“再说不是还没撞上吗！”
这话可把老李给激怒了，他肩膀顿时一立，下巴一沉，手里的笤帚和破麻袋也被甩到了一旁，攥起拳头，脸上的嘴气的都要歪了，脸涨红起来，脖子也半白半红的，眼里冒着火，冲过去就要去拎那男人的脖领子。
旁边人见状不妙，就拦住老李，不是怕那人挨打，而是怕真打起来，老李这老胳膊老腿真未必是个数，再吃了亏。
“你他妈的，小子，瞪起你的眼，好好看看他！”
老李说着扒着拦住他那人的胳膊，手指向老赵。
“他有你爸老了吧？70多岁啦！还能活几年呢？没日没夜的，他妈的挣几个钱？我艹你大爷的，环卫怎么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
“倒退20年，我今天非要揍你个半死！”
围观人开始唏嘘不已，有人劝那年轻人道个歉吧，能有什么呢，一句话的事儿，没有多难，本来就有错在先。
但就是这么难，他还就张不开这个嘴，好像对这差点被自己撞了的环卫老人道歉，多有损颜面一般。
老李这时声音则哽咽了，天一冷，鼻涕也要挂出来。
他一抹脸，手掌干裂的地方有些发黑，也很难再愈合起，抹在脸上像搓脚皮的磋。
“你们没有父母吗？干我们这行的全是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明知道挣不了几个钱，又都不想给儿女添麻烦...”
“你们都知道吗？我们这之前有个叫孙兆祥的老头，第二天没出班，打电话还不接，我找到他家一看，人都死透了，心脏病...”
“死了谁知道呢？”
他说着就真的哭起来了，嘴瘪着，眼皮一哭仿佛要粘在一起，头也歪向一边，其他环卫工人一听他提起这事，有的也抹起了眼泪。
那年轻人此时也面露难堪，好似自己已跌入了道德的最低点，要接受审判一般。
老李接着说 “ 365行，行行出状元，城里人瞧不起农民，不还是要吃农民种的地，吃农民种出的粮食才能活命？ 瞧不起盖楼的民工，不还是睡在民工盖的大楼里？ 又瞧不起我们这些环卫，可你们走的每一块干净的马路，冬天每一片你不会摔跤的地面，不还是这些环卫工用老胳膊老腿，不知道摔倒多少次给你们换来的啊！”
“挣多挣少，只要有人需要，就总要有人去干，行行都需要去尊敬，这些老家伙们累点不怕，就怕碰上你们这熊样的呦...”
大伙都没见老李如此激动过，说完这些，他才似乎心头舒畅一些。
虽然还是没听到那年轻人一句道歉的话，也好像有些解气了。
他转身就要走。
那年轻人终于对着老李的后背，又朝着老赵说了句“叔，对不起了...”
然后赶紧灰溜溜钻进车里，开走了。
老李先是愣了愣，然后拾起地上的扫帚和麻袋，又朝下一道街走去。
众人也散开了，有同行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可能以示安慰，老赵也来到他旁边，伸开双臂，互相拍打着，又甩了甩腿，说 “老弟，你看我没事儿！就是冷不丁惊了一下子，现在也好了。”
说着，他怕让老李担心似的，又咧嘴笑了笑。
“没事就好...”
老李又慢悠悠的往前走去了。
袋子里的垃圾将要装满，于是他便先要送到下一道街的垃圾车上。
看着洁净的路面，老李心里又升出些许成就感，或许这就是他这种“小人物”存在的意义吧。
这时一辆轿车忽然慢了下来，车里人从半开的车窗里“唰”的扔出来一个空瓶子和几个食品袋。
老李走向前贴近那轿车的车窗，车主的头也半探出来，似神情轻蔑的看着老李。
老李这回也没恼火，看了看地上的垃圾，又看了看他这奥迪车标，只是说了句 “ 哥们儿，您这素质可真高呦。”
那车主似也听出来这话啥味儿了，脸也变了色儿，不知道骂了句什么，摇上车窗，一踩油门开走了。
又过了几天，在傍晚将收班儿时，老李在垃圾箱跟前看着个纸壳盒，盒里有些废纸，像是当做办公废料扔出来的，他本想捡回家卖废纸，用脚稍了稍，这一稍，就从纸盒里掉出个东西，离近才发现是个公文包，随后打开一看，好家伙，厚厚几沓现金，还都是捆成捆的，老李顿时心头一惊，干了这么多年环卫，听说别人捡钱的，自己遇上还真是头一回。
想着电视里播的，丢现金的大多都是些急用钱，或者要看病用的老人。
他心下都没犹豫，拿起包就直接去了派出所。
警察接待后，让老李简单做了笔录，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看见的，隔多久之后来的派出所，老李全部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警察一看时间，知道这大爷一点儿都没拖延，好一个拾金不昧啊！
当即就在派出所里，由几名警察对老李颁布了“拾金不昧”的好人称号。
老李则笑笑说:“同志，那钱放你这，等人找到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也就心安了。”
“对了，千万不用告诉别人我是谁。”老李又嘱咐说。
警察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但临出门前留下了老李电话，说，如果找到失主好方便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老李便等着，等着派出所的警察赶紧给自己打电话，只要确定失主已找到，自己也就不用再挂念了。
可前后过去有三天，还是没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老李放心不下，于是在第三天下班后，决定还是要去问一问。
他刚一进派出所，其中一个警察便笑着将他迎了过去。
“这不是李大爷吗，我们正要给您打电话。”
说着便将老李让到座位上，热水也倒好递到手里了。
“人联系上了，”
“前几天失主出差，今天才刚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 老李松了口气，点头说。
“同志，那我就不打扰了
老李说着放下水杯就要走，
“别着急啊李大爷，他马上也过来了，正好你们见一面，认识认识，他还说看着您一定要好好感谢感谢您呢。”
“我看不必了，同志。”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不用告诉别人我是谁。”
老李还要往门口走。
“这不碰巧赶上了吗？”
“欸，来了来了，应该就是他了！”
警察正说着便转头看向门口，只见一男子推开门就走进了派出所。
“你就是杜小军吧，请到前面核对身份，做一下笔录。”
来人站着没动。
“如果确定身份没有问题，做完笔录你就可以认领失物了。”
警察看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老李也站住了，两人互相望着。
“对了，杜先生，这位就是李大爷，捡到你钱包的人，拾金不昧的好人呐！”
“诶，他还不让说，这不你们自己碰巧赶上了，想不认识都难 。”
警察说着又去拉老李的胳膊，
“真是巧了，你们二位还真是有缘啊。”
老李仍然穿着他那身已泛旧的环卫服，只见他先定住身体，然后周正了衣角，又昂了昂头，轻咳一声，像是要为这身衣服正名似的，而明明再好的名牌也衬不出他来的。
他正要去推那门把手呢，旁边那沉默呆立的人也开口了。
“叔，谢谢您。”
“之前是我对不住了。”
好像还觉得不够深刻似的，又来了个90度的大鞠躬。
老李推开了派出所的门，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眶也有些发红了，然后他长舒了口气小声说了句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啊...”
便雄赳赳地迈出了大门.....
天也黑了，众人见老人的背影在路灯下愈走愈远，却忽而高大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