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星河
这学校就是势利眼，有发展前途的学生位置就往前面调，没有发展前景的学生的位置要么在后三排要么在犄角旮旯的死角处，任你伸长脖子使劲张望、望穿秋水也不能将整块黑板尽收眼底。
某小镇某高中就是这般别出心裁地呵护了一届又一届的学子。现在离高考只剩下三个半月了，艺术生这支军队中的小分队美术生才刚刚结束了美术专业的备考生涯，正要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化课的世界当中。陆呈萱美术联考207分，美术单考报考八间愣是一间没过。那年的高考美术类分数本B线214，就是说陆呈萱在班里是属于没有发展前景的学生之一。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所在的班在学校28个毕业班其中的10个美术班中也属于没什么发展前景的班。58个同学，美术联考达到本科线的只有十个不到，单考的希望也甚是渺茫，考个八九间能过一间的就不错了。
于是这个班就被学校华丽丽的抛弃了，师资是如此的出类拔萃。看那地理老师，那在讲台上翘着二郎腿剥手指甲的胖子。“尽管我们班的本科上线率不高，但这绝对不影响你们体验高考前的备考生涯，青春！就是明知道没有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地去搏一把，这样以后老了才不会后悔啊。好啦，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讲废话了，尤其是在你们这文化课备考时间紧缺的情况下，我更是不会多讲一句废话来浪费你们的时间，消耗你们的时间……”
这位胖哥不仅是陆呈萱班上的地理老师还兼职班主任，据说还是某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这小镇上的学校为了证明它是高大上的学校，总要有些高学历的老师坐镇。
上课40分钟，废话20分钟，剥指甲10分钟，讲课5分钟，自行复习5分钟。这也不能怪这些无辜的老师们，班上那不到十个的有前途的学生都跑去别的班上“借读”去了。
在某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其实是热得快死的下午，陆呈萱过肩的长发黏在汗湿的脖子处，窗外的蝉鸣声响亮，空气中弥漫着黏糊糊的热气。班主任王二胖领着个高大的男生走上讲台，“这是到我们班备考的异地考生成风，他乃苏州人士……”此处省略一千字。将王二胖的话缩略成言简意赅的语言就是，专业分数上线的苏州人士成风因为终于解决了异地高考的户口问题，在咱班上备考。完！
陆呈萱的眼睛从数学书上挪开，腾出来看了台上的人一眼。长相粗狂，身材壮硕。印象中苏州人士都是温文有礼的书生感觉，这整个一个北方糙汉子的造型啊。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衰运沦落到他们班。
这个东北糙汉子造型的人成了陆呈萱的同桌，她原先的同桌就是因为班上学习气氛不好而回家备考的，据说他父亲给他请了名师辅导。成风像一阵风一样地搬走了陆呈萱旁边的桌椅，挪到最后一排，用书本试卷堆得高高的围住自己。
“成风。”应该是乘风破浪的意思吧。陆呈萱虽然没有过本科线，但仍安分守己地学习，她的文化成绩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人欣赏。
课间到从后门绕去厕所时看见成风的笔记本上有张素描，竟是她中午趴着睡觉的样子。成风也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指了指窗户，“你的位置光线好，送你。”继而又撕下那页用单行本画的素描。前排的几个男生在闲聊着成风异地高考的事情，据说很麻烦，班里之前就是有个外省的因为是异地高考而退学。“到我们班备考还这么拽，不就是一乡下农村的借读生嘛。”几个男生七嘴八舌的说着，仗着人多完全不顾及成风。
成风起身一张凳子砸过去，虽然不是朝着人砸，但场面也很恐怖。带头的男生嗤笑，“有本事你就往我这砸，没胆儿装什么大爷。”成风踩着桌子三两步到那群男生面前，一脚踢上去。一打五这阵势陆呈萱和其他同学也不敢劝架，毕竟那几个男生的狠劲他们是知道的。
王二胖赶来的时候班上的五个男生脸上皆挂彩，就成风像个没事人一样。七个人都被叫到了办公室，陆呈萱是被叫去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七个人站成一排。“是我先动的手。”成风率先开口。果然啊，这专业上线的人就是无畏无惧，看透了学校是不会把他怎样的。
王二胖不成大器管不了他们，只好由年级组长也就是他们的数学老师上阵。陆呈萱所有的科目都很好唯独数学缺了根筋，她最怕数学老师了。年级组长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成风一顿，说他是来备考不是来闹事、专业上线不代表可以肆意妄为云云。级组长的话说得不是那么好听，陆呈萱有点怕成风会上去揍他，他好像很介意别人说他异地高考这件事情。轻声说，“你是好苗子，就剩三个多月了学校肯定不会记你过的，训人的话随便听听不必放在心上。”
一模的成绩下来，成风只考了一百多分。六科只考了一百多分是什么概念呀。陆呈萱的文化成绩一如既往地好，450分。超艺术类重本线一百多分，只是，没用。
“诶，你联考多少分？单考有没有过的学校？”陆呈萱绕到后座问成风，好像上次打架事件之后班里的人就都离他远远的，可不是吗，第一天来就打架，别人肯定以为他是个暴力狂。联考255，还是色彩单科状元，单考只考了国美一间就过了。天哪，这种大神是如何堕落到他们这儿的。
“你比我们学校联考最高分的还要高，你在这备考，别说国美了，随便一间省内重本都为学校的升学率做出重大贡献啊。学校不可能把你扔在我们班啊。”陆呈萱百思不得其解，她原本以为成风只是过本科线而已，人家单科状元哪。“你觉得我的文化分上得了国美？”好像的确不能。这国美的文化分要求很高，对一个美术生要求考500多分，这不是和对一个文科生考清华北大复旦浙大是一个级别的吗。一百多分到五百多分，就这三个月，几率甚微。
“这件事颇有挑战，我喜欢，我帮你呀！虽然要考500多分有点困难，不过你是单科状元，说不定会有特招什么的，你怎么就知道没希望。”
于是成风和陆呈萱成为了真正的同桌。成风考的100多分当中数学就占了110分，其他科的选择题全部是乱填。孺子可教也，完美地避开了陆呈萱那蹩脚的数学。
“是掉shai,不是掉se。”陆呈萱指正。“难道你平时都说颜shai的吗？”一掌拍到他的脑门后，“别贫嘴，高考完了你爱怎么念怎么念，可是考试时这就得念shai。”
只剩下三个月循序渐进显然不符合时代的潮流，背下来才是硬道理。陆呈萱将文综的笔记本递给成风，“这些都要记住，就算不及格也有50分。这样文综就有150分了，加上你数学的100多分，语文只要你把阅读作文都写满70分肯定有的，这英语嘛强求不来，你就自由发挥吧。加起来你起码也能达到本科线，这还是最坏的打算，依我看你天资聪颖骨骼惊奇，一不小心就每科都考高了几分，那这本A也就到手了。”
课堂依旧死气沉沉，老师们干脆把重要的复习课都改成了自习。炎热的午后伴随着知了烦人的叫声，陆呈萱和成风在各自奋斗着。每当成风趴下时陆呈萱就一本书往他脑袋上招呼，下午犯困的时候就掐他的大腿肉，一百八十度的左转~右转~“姑奶奶，痛啊。”“别太感谢我，以后的你会因为现在努力的自己而感到自豪。”
二模的时候成风考了368分，已经达到去年的重本线。学校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升学的苗子。级组长找到成风进行了一次详谈，打算把他搞到重本班去提高提高，那分分钟就是985和211啊。
“还有一个半月，好好听课，不许睡觉。重本班的老师都是学校的精英教师，肯定比我教得有效果。”那天下午，成风将桌子搬到了重本班。
要说高三还有什么活动大概就只剩下百日誓师和拍毕业照了吧，拍毕业照的时候陆呈萱照完班级大合照之后就躲到树底下一个隐秘的角落。虽然总劝成风要相信自己，可她自己还沉浸在联考失利的阴影中。她现在唯有只想着能只用文化分考上本B，可这对她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你躲在树底下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成风走了过来，“乘凉呗，这广东夏天中午的太阳太毒了。”成风拉过那磨磨唧唧的陆呈萱拍照，吓唬她“坐在树底下会有虫掉下来的。”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张合照，而且是独一份的，独家记忆，在成风的手机里，陆呈萱并没有。如果毕业后还会联系，他们就不在乎这张照片；如果毕业后不会联系，她就没有留这照片的必要，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记得他。
高考前的时光总是溜得特别地快，还没做得足够好，准备得足够充分，还有许多这样那样的遗憾。就这样步入了那个严肃的通往不同人生道路的考场，顶着满额的汗珠，在那黑色的签字笔下结束了自己前十几年身不由己的学习生涯。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我们分道扬镳。
理想与现实的中间差了一个童话，陆呈萱没有考上本B，成风也没有考上国美。
回学校拿档案和毕业证的时候成风没有看见陆呈萱，他发现在这所借读的学校里，除了陆呈萱他不认识任何人。他想亲自向她道一句感谢，可很显然陆呈萱并不想让他说出口。陆呈萱知道一切关于成风的消息，她在学校的升学光荣榜上看见了他醒目的名字。这个名字自打一出生就注定是要乘风破浪。
尽管没有考上梦寐的国美，进了南方的一所重本院校，在陆呈萱看来也是不错的。而陆呈萱胡乱地填了间专科院校。
在临近暑假结束的时候，陆呈萱出现过一次。成风想安慰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陆呈萱摆摆手。“谢谢，这三个月谢谢你。”陆呈萱和成风在池塘边喝着啤酒，像他们过去杂乱无章的青春致敬，也为他们即将迎来的新生鼓掌。“祝我们各奔东西，前程似锦。”
愿我们在彼此看不到的岁月里熠熠生辉。成风的确是熠熠生辉，在大学里混得如鱼得水。陆呈萱却越来越潦倒，念着不想念的专业，为这不怎么畅通的未来忧心。
收到高中同学聚会的消息，想起那个不被重视的班级，以前的同学现在大都已经工作了吧。
这种聚会最是伤人，毕业后混得好的总会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会让生活窘迫的人感到难堪。陆呈萱大概就是那类要感到难堪的人了吧。几个从前玩得较好的同学坐在一起聊天，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成风。尽管只有一个学期但班里的人都记住了这个专业成绩优异的借读生。“他大概是我们班混得最好的吧。”“我们班？人家根本没把我们当成一个班的吧。”
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坐下，他当年还和成风打过架呢，“也就陆呈萱才愿意教他，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啊。他现在应该混得很好吧，你们还有联系吗？”陆呈萱笑着摇摇头，大学以后陆呈萱就下意识地疏远成风，加之在不同的城市上学，也就各忙各的了。
其实当时想要帮他也并没有想很多，只是想让一个诚恐的陌生人感受到善意。这份善意也许意义深远又或许没有用处，但都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星河灿烂。
毕业后陆呈萱离开了广东，在湖南的一个二线城市里找了份普通的工作，过着普通的生活。光阴潺潺流去，过去变得多么模糊未来的轮廓逐渐清晰。直到某天同事拿着张报纸过来说：“这上面的人是你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噢。”
是成风，那张用作独家记忆的照片竟这样刊登在了报纸上面，这种寻人方式实在是太烂。
再见时的成风身上多了股成年男子的气息，陆呈萱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时代。阔别几年的老友相见自然少不了故事和酒。“自从高三暑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喝过兑水的酒了。”陆呈萱笑，那时候还小却总想干点什么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熟的事情。酒也贵，还怕醉，兑着水喝多好呀，两瓶变三瓶，只喝得一肚子水，却怎么也不醉。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至于穷得喝酒还要兑水吧。你怎么能把这么丑的照片登在全国人民面前……既然失联就算啦，以前的事情总记着做什么。”陆呈萱笑得淡然，她似乎没猜到成风会来找她，又似乎猜到了。
十二月的夜晚很冷，成风和陆呈萱裹着羽绒服仍旧坐在草地上，冷风吹得呼啸也没能赶走他们。“其实我高考完那会儿想和你告白来着，只是不敢，怕你看不上我，想着大学好好做人再算。我从小就经常转学，去过很多地方当借读生，但现在大多都忘了，是你让我就记住了广东。”
在寒风中陆呈萱认真地听着成风说着过去的事，笑着说：“你确定你那时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因为只认识我？说起来你以前人缘真的是太差了，差到没朋友。现在应该不会这样了吧？要多和人交流才是啊。”
“我那时也没分清是不是爱情，现在搞清楚了可是已经年代久远了，我都要忘记当时的感觉了。所以要用我们的独家记忆把你找出来印证。”
天际已经泛着白光，月亮也变淡了。满地的啤酒瓶让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留宿在公园里的流浪汉。陆呈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大声说：“走吧，这道题太复杂，要回去好好验证。”
两人背影后面的天空正在逐渐变得明亮，冲破阴霾的澄澈在冉冉升起。在交界腾出那道地方像书中描写的银河一样美，和很多年前的夜晚清晨一样灿若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