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均来源于：花瓣 宁馨郁金香

二胎政策开放后，朋友马不停蹄地开始“造二胎”。

从验孕棒显露出两条杠开始，家里的独生女“小花苗”，一下子从恃宠而骄的小公主，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小姐姐。

第一幕.玩笑

家里又添一丁，自然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可小花苗的处境却相当严峻。大人们不断提醒着她，她在家里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小花苗！你爸爸妈妈要生小弟弟！不要你啦！！”“你小弟弟出生以后，你可怎么办哟！”“是不是你不乖呀？你爸妈才决定生第二个呢？”

小花苗笑笑，不回答，回房间一笔一画写着“竖折横撇捺”。2B铅笔在田字格里留下的沟壑，像迟暮的老牛“呼哧呼哧”犁出的旱土，却依旧刻画不出她心口那份深刻。

大人们永远不知道，小孩子是分不清什么玩笑不玩笑的。

第二幕.“姐姐”

“小树芽”出生以后，家里一片兵荒马乱。这坨小小肉肉的生命，像是地狱使者派来的摄魂怪，一下子吸走了全家的目光和注意力。

没人在乎小花苗。小花苗的作文贴在光荣榜上，德育课成绩得了满分，跑步磕了一跤膝盖流了点血，和同桌因为“三八线”发生小口角，暗恋的小男生莫名其妙“不跟她好了”......

没人在乎小花苗。

“好了知道了！快把你弟弟的纸尿裤拿来！”“爸爸妈妈现在多辛苦啊！”“你现在是姐姐了！要懂得为我们分忧了！”

小花苗6岁。她哀叹，姐姐这个称号对她来说，实在太沉重了。

第三幕.偷听

小树芽周岁宴的时候，小花苗发现爸爸妈妈竟然有两幅面孔。明明每天晚上弟弟大哭的时候，两人都推诿着让对方起夜喂奶，有几次甚至吵到大打出手；但现在，在满场亲朋好友面前，却展现了一副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完全就是众人艳羡的模范夫妻。

后来她知道，大人们都是这样的。那些慈眉善目的阿姨婶婶，一边逗弄着小弟弟，满腔真挚地祝福着“儿女双全”“人丁兴旺”，一转身就凑在一起嚼舌根，“她婆婆还是要孙子的”“刚好女儿当招商银行啦”“早就验过了，偷偷带到香港去的呀”.....

小花苗不是故意偷听，她奉命给来宾倒茶，每倒一杯就听到一句，小女孩个头小，声音软糯，在客人背后叫了好几声，女人们才“哎呀呀呀”地转过头，立马双手接过，故意大声呼赞说“好乖呀！！看这丫头！多乖啊！上辈子积德啦！儿女双全！人丁兴旺哟！！”

第四幕.工蚁

小花苗好忙，添茶，引客，泡奶粉，测温度，照顾小弟弟......一直在大人间的缝隙中穿来穿去，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蚁。但即便这样，她还是掐着一点边角料时间、抖搂着小脚跑到我面前问我：“招商银行是什么意思？”

我为难地抿抿嘴，答道：“你长大后就知道了。”说完，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无能，连一个像样的童话故事都编不好。

小姑娘“切”了一声——好像在我面前，她才敢这样放肆。“可有些事情，我现在就想知道啊。”

我笑着捏捏她的小鼻子：“不要模仿大人讲话！”

她依旧一副倔强的样子，一边跑开一边朝我喊：“胡说呢！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是大姐姐呢！”

第五幕.“结晶”

今天的课堂上，老师讲“爱”，讲到“孩子是父母爱的结晶。”小花苗心一惊，举手问老师：“老师，结晶会碎吗？”老师忙着下课谈恋爱，佯装没听到，继续生硬地朗读：“所以，我们要｛怎样｝爸爸妈妈啊？”

“爱！！！”小朋友集体喊道。

—正确答案。

—下课恋爱。

小花苗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大马路上，忧心忡忡。爸爸要陪客户吃饭，妈妈带小树芽去游泳，奶奶和舞伴一起去逛街了，爷爷...噢爷爷死了，死前紧紧握着小花苗的手，把小花苗吓死了。

但此刻让小花苗恐惧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孩子是父母爱的结晶。”如果父母不爱了，那结晶是不是就会碎掉？

第六幕.爷爷

她害怕极了，成天观察自己的手脚有没有变透明。刚好水痘闹的凶，好多小朋友都没来学校，她更加确信，这些小朋友一定是因为爸妈吵架“碎掉了”。

每天晚上，听到妈妈尖厉的声音响起，小花苗就瑟瑟发抖，有时吵到“噼里啪啦”的，她立马弹下床，跑到父母面前大喊：“别吵啦！别吵啦！我要碎掉啦！我要碎掉啦！！”

真奇怪。妈妈远不像以前那样温柔可人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大骂：

“还不是你妈！说什么要给你们家留后！留后！”“生生生！你们谁管养啊？！”“头胎的时候说看肚子一定是儿子，结果呢？！”

......

小树芽哇哇大哭，女人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抱起儿子“呜呜”哄，男人叹气都不敢叹出声，只能借着香烟一口一口往外吐。

小花苗突然间就明白爷爷为什么把她的手拽的这么紧了，原来在此之前她什么都不懂。于是她慢慢移动到妈妈背后，像很久以前那样，伸出双手轻轻撒娇：“妈妈..抱...”

“我就把你儿子带走！我们娘俩远走高飞...”“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呜呜..树芽不哭不哭噢.....”

小花苗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她人小，声音又轻。

第七幕.意义

小花苗回到床上，确信这是一个不眠夜。她忽然有点想“碎掉了”。这样成天担惊受怕的，太折磨小孩子了。

她抬起小手看一看，她还这么“坚固”，一点都没有分化的迹象。她困惑极了，是因为爸爸妈妈还爱吗？还是自己本就不是因爱而生的？

那自己是什么呢？

小花苗头一次开始思考这样宏大的问题，她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孩子出生的意义，原来是由父母来定义的。

想着想着，她进入了梦乡。

第八幕.沉默

家里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这让小花苗开始厌恨起小树芽来。

她踮起脚趴在婴儿床边上，看着“咿咿呀呀”的小树苗想着：一切都变了。因为你，一切都变坏了。

趁着姐姐分了神，小树苗挥舞着小肉手去抓姐姐头上红艳艳的发卡，结果不小心撞到手肘，当即痛的大哭起来。

小花苗还没反应过来，爸爸妈妈就急吼吼地跑了过来。

责怪小花苗。

妈妈责怪小花苗。

妈妈只一味责怪小花苗。

沉默着。

爸爸沉默着。

爸爸将永远沉默下去。

第九幕.错误

老师讲到“尊老爱幼”。在中国，对老人的尊敬和对小孩的爱护，像拥党爱国一样政治正确。有时，比老师的爱情还盲目。

根据年龄大小判断孰是孰非，是人类全体失智的表现之一。——小花苗想表达这样的观点，可惜她还小，她说不出来那种意思。

最后，她还是选择来问我。“因为我是姐姐，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错的，对吗？”

我觉得这话对，又不对，于是又把我陷入难堪的境地——现在小孩子的问题，真的要把大人给逼死。“你长大后就知道啦。”我说。

她没说话，一脸严肃地抠着手指，突然一下子像是茅塞顿开似的，转身小跑️走了：“今天妈妈要参加演讲，我可不能跟你唠下去啦！”

所谓的演讲，只是社区里的宣传讲座，小花苗的妈妈作为“优秀和谐二胎家庭”的代表上台演说布道，鼓励大家积极推动“二胎事业”的发展。

“政策...呃...一定会跟上的，经济负担...会解决的...”说到这里有点结巴，“看！这就是我家大宝和二宝！”马上推出小花苗和小树芽。

全场喧闹起来，妈妈和以前一样，一脸问心无愧地接受着大家的赞美和羡慕，完全沉浸在“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的虚荣感中了。

第十幕.纸伞

高潮出现在晚上的社区聚餐。

满桌的山珍海味里，有一盘油炸春卷，边上插着一把精致的小花纸伞。小花苗眼镜一眨不眨地盯了它好久。终于，餐桌转啊转，春卷转到她面前，小花苗眼疾手快把小伞夺了下来。没成想，一边的小弟弟“呜呜啊啊”地向着她伸出手来。

“给弟弟。”妈妈在耳边压低声音说。

小花苗犹豫着不肯，低着头把小伞转来转去。

“哇”一声，小树芽又嚎开了。

妈妈急不可耐地跺脚：“给弟弟！你是姐姐！！”

一桌子人也炸开了锅：“不行噢！要让弟弟噢！”“弟弟还小，给他吧。”“做姐姐的要知道谦让弟弟呀。”

小花苗被这些话一句一句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很严峻。“姐姐”这个身份枷锁让她百口莫辩。

“不就哭嘛？！搞的谁不会似的！”她兜着满腔委屈这样想着，于是也扯开嗓子“哇啦”一声哭了。

大人们哄堂大笑，小花苗更难过了。没有人会把小孩子的痛苦当真，即便它真的存在。

第十一幕.先驱

“给弟弟！”“让给弟弟！”“照顾好弟弟！”

——什么都是弟弟的，而且这显得异常理所当然。

哪篇课文上有写：只要你年龄小，就可以得到一切呢？

没人告诉小花苗，同样为人子女，家里的秩序为什么要按照“礼让小辈”的原则运行。这分明一点也不利于家庭和谐啊；

也没有人告诉小花苗，在这个家庭决定成为四口之家的整个过程里，自己究竟处于什么位置。催化剂？附属品？还是命运安排的冲锋者？

就因为当初自己急吼吼地充当先驱，首先来到这个世界，所以理应承担这些吗？

第十二幕.机会

小花苗还在想“碎掉”的事。

她跟我说，这样挺好。一旦父母不相爱了，或者不爱小孩了，小孩作为“爱的结晶”就会自顾自碎掉。像检疫不合格的小猪，永远不会出现在菜市场上；那些不符合条件的父母，本来就不配拥有小孩。

她觉得自己终于想通了“孩子是父母爱的结晶”这句话，兴奋地跑来分享给我听。

她说的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然后突然顿住了，喃喃自语“可是那些碎掉的小孩去哪里了呢？”——会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请假，不来上学了吗？

还没等我回答，她笑笑，挠挠脑袋，自言自语“等我长大就知道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

第十三幕.“夺”

老师突然讲“夺”字，是“夺”人所爱的“夺”。老师失恋了，一字一顿念的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老师咬牙切齿地说，“夺”的上半部分那个“大”，是一件衣服！下半部分的“寸”，是小鸟！！！然后让全班齐声大喊“夺”！“夺”！“夺”！！！

——衣服把小鸟罩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花苗对这个解释特别印象深刻。她回家，搬出砖头一样的字典，一丝不苟地查阅起来，她翻到好多成语：先声夺人，喧宾夺主，争权夺利...看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认识“夺”这个字了。

十四幕.重点

小花苗终于哭了。妈妈告诉她，她每个星期都心心念念的绘画课，要到此为止了。

她亟需一个解释。并且这个解释里不要出现小树芽。她不想再确认一遍：自己是作为小树芽的“后援君”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

无论是怎样的解释，她都做好了不接受的准备。她要和以前一样，撒泼打滚，无理取闹，谁要当什么懂事贴心的笨蛋姐姐！去他的！

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奶奶说：“画画哪儿都能画的。可树芽一定要游泳啊。”

“我小时候也游过泳吗？”小花苗闷闷地问。

“你不一样呀，你是大孩子，”奶奶说，“树芽是男孩子呢。”

小孩其实远比大人想象的聪明。小花苗知道她不能再往下深究了。奶奶本来就在模糊重点。

“难道我就是‘噗呲’一下，直接就长到这么大了吗？”

她没说，奶奶就以为她不懂呢。

最终幕.黑鸟

小花苗画了一幅画，放在小树芽婴儿床的床头，作为送给弟弟的生日礼物。

这幅色彩鲜艳的蜡笔画里，有一颗茂盛的大树，树上没有果子，只有一只穿着黑色衣服的鸟儿，敛着翅膀、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最粗壮的枝桠上，不清楚它在想些什么。

树下有一片红艳艳的小花，有的花儿已经凋谢枯萎，却像“碎掉”一样四分五裂。所有花儿没有向着太阳，反而清一色地扭头仰望着大树，也不知道是在守望着大树的成长，还是在向鸟儿传达着什么。

我看到这幅画时吓了一跳，却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于是对准那色彩斑斓里的唯一一抹黑色问她，鸟儿为什么是黑色的。她立马“嘘”了一声示意我噤声，神神秘秘地和我说“这只鸟有秘密要说。”

我疑惑地问她是什么秘密。

她左顾右盼踮起脚尖，小手挡着嘴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轻轻缓缓地告诉我：“下辈子要等一等，别那么渴望来到这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