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二）
湖南的年，过着更有意思。
那一年跟那位一起回湖南，央亲告友，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硬卧，半夜两点多钟叫朋友骑着自行车送到火车站。第一次坐卧铺，发现是比硬座舒服，上车后兴奋得舍不得睡觉，半躺在铺位上往外看，虽然外面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
走了一个白天，晚上十点多到长沙，找旅店住下，第二天一早赶到岳麓书院看了看，顺便买了长沙到茅草街的船票，晚上八点开船。白天在长沙背着行李逛了一天，到码头上船就只想睡觉了。船上人多，我们运气好，买的是舱室有床位的票，船上旅客大多没有铺位，或提着猪娃或背着鸡鸭，在甲板席地而坐。
船上很热闹，舱室里有老乡抽烟，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们说的话也听不懂，声音又大，好在跑了一天特别累了，和衣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以为到了，出舱门穿过横七竖八躺着坐着的人群到甲板，发现船一晚上根本没动，稳稳当当在码头靠着呢。问了船员，才知道昨晚大雾，船就没走，在码头靠了一夜。
等到十来点钟，船开了。一路上坐在船舱，轻易不敢出去，白天甲板上那些猪啊鸡啊非常活泼好动，去趟卫生间都要在鸡鸭阵中穿行，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虽然都绑着，但扑扑楞楞的气势一点都不弱。
好不容易在傍晚到了目的地，我们下了船。穿过一条冬季有点干的河道，到了一个镇子上，问问离家还有四十来里，没有汽车了，只好找一个小店子住下。没有想到，那个店家不错，晚饭做了两个菜，还免费送一碗酸菜汤，微辣，喝下去出了一头汗，舒畅、解乏、好喝！
第二天早早起来，一点也不想耽搁了，买了最早班的汽车，四十来里路，上午十点多就到了家。家在路边一个村子里，下公路是不到一米来宽的泥路，路两边都是池塘，那位，也就是女朋友的家就在那条小路的尽头。
她很兴奋地冲向院子，屋子里两个老人出来了，也就是未来的岳父岳母，看看她，又吃惊地看看我，然后扭头进屋拿出了一挂鞭，劈劈啪啪在院子里放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湖南乡下来了客人，要放挂鞭表示欢迎。
住了几天后，年味也渐渐足了。先是打糍粑。有天晚上，岳父叫我跟他一起出去，到村子另外一家，进去后发现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家都很兴奋地聊着天，聊天的内容听不懂，但是兴奋的表情容易读懂。有人把蒸好的黏糊糊的糯米从锅里使劲挖出来，倒进一个很重的木臼中，四根木棒插进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里，四个人各抓一根木棒，围着木臼开始转圈，把糯米搅匀。然后再一起用力，把糯米团子举到半空再砸到木臼里。如此不断反复，直到糯米团子很均匀，已经看不到完整的米粒，糍粑就算做好了。这事说起来容易，糍粑太粘，很不容易操作，第一次搞，不到半个小时就会汗流浃背，手上还会打泡。糍粑有多种吃法，两边烤得焦黄沾白糖是一种，放进米酒中煮烂后再冲蛋花是一种，直接和青菜一起煮煮，也是一种。可惜我一直不习惯糍粑的吃法，做好后也可以吃，但是体会不到美味的感觉。
打完糍粑，家家户户开始抽鱼塘。村子里每家房前都是一小块院子，房子后面是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院子尽头就是平行于一排排住家的小路，小路过去跟住家房子对着的位置，都开有鱼塘。鱼塘平时不光养鱼，也洗洗涮涮，池塘的水也很清澈。等到年底，就要把鱼塘抽干，捞鱼。捞鱼这事我喜欢看，老家不远处也有一条小河，从小就喜欢抓鱼，曾经千方百计要弄一个可以捉鱼的网兜，可是一直都没有得到。
鱼塘的水是用柴油抽水机抽，二十郎当岁的几个小伙子，每两个一起，抬着这样简便的抽水机，抽水口是一个直径十几公分、一米来长的铁筒。抽水的时候，先在鱼塘边挖一个小沟通向路边的大的沟渠，然后把抽水筒伸到鱼塘水面下，把抽水机发动起来，“突突”着水就开始从鱼塘抽出来排向沟渠。穿着长筒胶鞋的小伙子在塘边巡视，根据池塘水位不断调整抽水机位置，耳朵夹着、嘴角斜叼着主人家递给的烟，老练又自信。鱼塘大多不大，一般两三个小时就能抽干，池塘底部就积攒起来一窝窝的白鲢、鲫鱼、鲤鱼、财鱼等等，运气好还会有甲鱼。也有个别人家鱼塘大，那就在鱼塘几个角都架起抽水机，阵势很大，鱼塘也是很快就会抽干。抽出来的鱼，少量养着吃新鲜的，其他大多都腌制起来，挂在院子里晾晒，白花花的，家家户户都是差不多的场景。
鱼塘清空后，岳父大人穿着雨靴进去把池塘底部淤泥清清，挖上来覆盖在鱼塘四周，平整一下，春天来了就可以在上面种点瓜果蔬菜，不多的泥土都很肥沃。鱼塘里慢慢有了地下渗出的水，水也越来越多，后来边上水渠也开始放水，家家户户都在鱼塘边开个口子，让水在鱼塘灌满。村边大道上有卖鱼苗的车子，我拎个水桶，跟岳母去买了几斤白鲢、草鱼的鱼苗，回去倒进鱼塘，等来年就长成了。
年猪不是家家都杀，都杀也吃不完。没有杀猪的，会提前预定一些猪肉，等别人家杀了年猪，就会赶去提两桶肉回来。肉的处理和北方不同，北方喜欢油炸、剁碎做丸子、拌饺子馅，湖南乡下喜欢把肉挂到厨房灶台上方，熏制，也就是腊肉。
捞了鱼、宰了猪、杀了鸡鸭，饭食做起来既丰富又简单。丰富是鱼分几种滋味不同，肉的分类当然更详细，鸡鸭虽然不再细分，但自古以来都是好菜。简单，是因为无论哪样鱼、肉、鸡鸭，做起来都是洗净晾干后，锅里小火干煎，等鱼煎的两面焦黄、鸡鸭肉小肉块紧缩冒油，再加入开水慢炖。锅里小火“咕嘟”着，鱼汤、肉汤看着就是鲜浓，然后把剁碎的干辣椒粉、姜末、盐等撒进去，再滴几滴酱油，辣香味道一下就飘散开了。
等炖得差不多也到了开饭时间，再把炖好的这些主菜转移到小的铝盆、不锈钢盆等里面，吃火锅。火锅用炭，有时炭不好或潮湿，烧起来还冒烟，不过烧开就没事了。除了这些菜，还有干煎的豆腐、炒鸡蛋等等家常菜，最有特色的，还是从房子后面的菜园子现摘的青菜，不管是大白菜、菠菜、包菜、香菜，一律鲜嫩，最好吃是菜苔，菜苔来不及开花、刚刚钻出来就被摘下来了，嫩的太不讲理，这些青菜也会炒炒，虽然直接吃起来味道就很好，但是更好的吃法，是涮火锅。
大家围坐在一起，互相谦让着先把火锅里的鱼、肉等都分点，然后陆续放入煎的豆腐、炒的青菜等等，涮着吃。辣、香、咸、鲜，餐桌上也会摆小碟子的腌萝卜、腐乳，供大口吃了火锅头冒热汗的时候，夹两口调剂一下。反正每次都吃得满头大汗通体舒泰，也不能叫通体，每次都是吃得肚子实在装不下了，才恋恋不舍地佝着腰站起来。有时就这样，临走还要再涮两根菜苔。
和北方家里团圆是年三十晚上不同，湖南是早上，并且团年饭要很早吃。看完电视还正睡觉，迷迷糊糊中就觉得老人起来了，在厨房忙活。不到七点叫起来吃饭，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财鱼、鸡、排骨、蹄膀等火锅，周边也摆满了各种配菜，丰盛。大家说着吉庆的话，相互夹着好菜，火锅香气四溢、热气蒸腾，忙碌一年的辛苦都在家人团圆的年饭里消散了。吃完饭，岳母早就泡好了芝麻豆子姜丝茶，就是放了炒熟的芝麻、豆子，糖腌的姜丝，喝起来开胃，姜辣里有芝麻豆子的香味，值得回味。
屋门开着，小路上走过的人回到门口打声招呼，人家自豪地宣布，团年饭凌晨三点已经吃过了。
除夕晚上也熬年，但是好像没有熬那么长时间，毕竟早上很早就起来吃了团年饭。联欢晚会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家里人主要是围坐在烤火架子上聊天，茶几一样木头的长方型架子里，底部放没有完全熄灭的炭火，架子上放薄被，大家围在一起把脚伸进去，暖和。
半夜鞭炮声就想起来了，会一直响到大年初一的早上，讲究些的人家会在院子里放焰火，光彩夺目，照得夜空透亮，晚上也能看出乡里田野还是绿油油的，
初一大体都差不多，都穿着新衣服，都容光焕发，见面都是问候。可惜当时问候的话一句也听不懂，不管对方是谁说什么，一律回以“新年好新年好”，简单粗暴。
过年总要走亲戚，舅舅、姨妈这些至亲，就是离得很近，来了后也要住几天。白天大家热热闹闹一起做饭，有时吃的就是对方提过来的鸡鱼，晚上还是围坐在一起聊天，总有聊不完的话，聊着笑着，笑着聊着，我当初听不懂，但是也能感受他们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快乐。就是当初看晚上很晚了，亲戚还没有走的意思，后来才知道来了就会住几天，没有那么多床铺，就在地面铺上稻草再铺褥子，聊天聊困了，随哪躺倒就睡着了。早上起来，还经常发现睡在地铺的也早就醒了，正压低嗓子聊天呢。
湖南乡下的过年很有意思，充满着浓郁的亲情和别致的乡土气息，想着春节期间被浓雾笼罩的乡村，隐隐约约中有炊烟袅袅，实在就是幸福祥和的象征。雾越大越浓，太阳出来天气也越好，雾散后大家搬出凳子，坐在池塘前的院子里晒着太阳聊天，回味起来就是满满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