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3

H先生之死

(一)

月亮已经爬过中天，夜的气息很浓。

这间不足30平米的出租屋，也沉默在黑暗里。只书桌一隅，一盏台灯发着惨白的光。H先生正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对着面前一台有些破旧的台式电脑，在打着字。嚓嚓——，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极静的环境里听着竟是如此悦耳。

出租屋内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气味，像是衣物类发出的霉味，食物的油污味，和人身上的酸臭味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臭袜子、衣服、被单还散乱在床上、地上，花生壳、啤酒罐也随意堆着。墙上却是挂着一幅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字——“天生我材必有用”，犹如泥中青莲，孤芳自赏。

H先生正专注于自己的事，对房子不屑一顾。他脸色有些苍白，呼吸有点急促，显得有点气血不足。他很瘦，如若扒开他衣服，可以看到一条条狰狞的肋骨；他的背微驼，肩微耸，显得有点怯弱。那副度数很深的眼镜似乎嵌在了他的脸上，给他的鼻梁添了很大负担，镜片反光，让人看不出他的眼镜。他的头发有些乱，发上油腻腻的，也许几天没碰过水了。

然而对于这些，H先生都不在意，他认为，不修边幅、专注事业在古今中外很多名人的事迹中都是佳话。他只在键盘前敲着字，时而冷笑、时而皱眉、时而陶醉、时而冥想。最近这段时间他都是这么过的，每天只睡个把小时，余下时间几乎都在盯着电脑屏幕。

“啊，好了，应该到高潮啦，今天的反应真是空前热烈啊，最近总算没白干！”他摊开双手，背靠在椅子上，看到墙上的“天生我才必有用”，很满意的笑了。他转着脖子，按着太阳穴，只感到一阵昏聩，头有些发胀，站起来眼前发白，胸口很闷。看着时间，已经凌晨4点钟，便一头栽在床上。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爬了起来，到电脑前打开音乐播放器，开始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然后他才又回到床上，放心睡了。

（二）

卓哥正坐在包厢里吸着烟，他慢慢地吸一口烟，再慢慢吐出来，非常享受。他指上带着金戒指，脖子上带着的项链价值不菲，不过让人觉得那像是遛狗用的链子。他已经开始发福了，肚子微凸，但他的手却很干净，保养得不错，“一个人的手干净了，心也会干净通透”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服务员进来了，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她拿着菜单走到卓哥身边问：“先生，请问可以点菜了吗？”卓哥嘴角有点抖动，眼里泛着光芒，他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拿菜单，却摸上了服务员的手。服务员脸上微微变色，但一瞬间又变回笑脸，边抽回手边把菜单递到卓哥手里。卓哥咳了一声说：“美女，我们人没到齐呢，稍等一下吧。”服务员听了后，连忙说了句“不忙不忙，那就不打扰您了，有事请叫我们。”说完微微一笑，便轻快地出去了。卓哥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肌肉一抖一抖的。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大概有30多岁了，高颧骨，厚嘴唇，三角眼，眉毛画得很鲜艳，身上香水味很浓，卓哥感觉有点受不了。女人先发话：“卓哥？”卓哥点头，“你是‘美女’吧？”女人点点头。“坐吧。”

于是“美女”便坐在卓哥旁边。卓哥很不适应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想打喷嚏，但他不便叫她坐远点。“美女”对此全然不知，看他脸上的表情，以为是很享受，不觉芳心暗喜。“卓哥，这次怎么不在电话里交代任务，反而叫大家聚集起来啊？”

“哦这个啊，一来又有新任务要交代。二来呢，大家不是还没见过面嘛，主要想大家见见面，互相之间好好了解，也好日后一起有默契点。”卓哥轻声说道。

“哦？什么新任务啊？卓哥？”“美女”靠了过来，三角眼里混合着疑问与柔媚，卓哥有点受不了了，心里想“这女的怎么给自己取了一个和自己长相一点不搭边的网名啊，还没有自知之明，老子以为今天有福气呢！”正当卓哥发愁之际，又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这个人身材矮小，脸色苍白，头发稀疏油腻，感觉他浑身无力，手脚麻木，“美女”觉得他眼睛很奇怪，感觉像什么动物的眼睛。他站在那里，颤颤巍巍的。“简直猥琐！”“美女”心里想。“兄弟，你是？”卓哥笑着问。

“英。。。英雄”“英雄”没敢正视卓哥。

“原来你是‘英雄’啊，哈哈，欢迎欢迎，我是卓哥，她是。。。‘美女’，想必你们早就认识了，网络神雕侠侣哈哈，请坐请坐。”

“英雄”微微点头，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了。“美女”看着他坐下来时双手紧握，有点发抖，心里开始鄙视他了，“这人真是网络上骂遍天下无敌手，风头正盛，嚣张跋扈的‘英雄’？我当时在网络被围攻，还是这人给我解围，一人单挑一群人，怎么现实中这么猥琐无能？”“美女”暗中翻了翻白眼，便不再看他，向卓哥靠过来。卓哥却趁机坐到了“英雄”身边，给他倒茶，顺便寒暄几句。“美女”觉得无趣，便掏出手机看看娱乐头条。

这时又有人进来，却是个20出头的女生。她倒是和“英雄”是两个极端，她十分张扬自信，一副对所有事都理直气壮的模样。卓哥连忙站起来，眼睛扫过她的前胸，“你是‘女皇’？”女生点头“你是卓哥？抱歉久等了！”她的头抬得很高，腰杆很直。“哈哈，哪里哪里，请坐请坐，这是‘美女’，这是‘英雄’。”女生扫了一眼，便坐了下来。

“美女”心里顿时有了怒气，“一个小屁孩，脑残粉罢了，知道什么天高地厚？卓哥要是出手，估计爽死你。老娘不和你计较！”再看看“英雄”，仍双手埋在大腿间，“真怂！”

卓哥看来看金表，说了句：“H怎么还不来？”

“美女”冷笑着说；“那家伙估计是想通过姗姗来迟来博取眼球罢了。平时在网络上那家伙就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总想出风头，嘿嘿，不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在网络上兴兴风浪罢了。哦，对了，那家伙听说还听莫扎特，其实我觉得他根本不懂这些，只是觉得是洋鬼子的东西，所以。。。”这时H先生进来了，“美女”也就打住了。H先生冷冷看了看“美女”，脸色阴郁，死鱼般的眼睛里空洞洞的，看不出什么，但看得“美女”心里打着冷颤。

“哈哈，是H先生吧，欢迎欢迎。我是卓哥。”又一一介绍了其他人。H面对卓哥的时候，脸已经变成晴天，他顺着卓哥的介绍一一打了招呼，到“美女”时也微微点点头，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忍让。H生平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自己，在网络上因为个人特点H没少被骂各种毒言，包括问候家人，祖宗和他自己（其中他母亲受害最深），但他都没放在心上。只有一次，有一个人骂他是文盲，不学无术只会躲在网络里碰运气等等，结果H追着那人骂了3天3夜，最终还是不解气，又无法抓出那人，所以他把自己房间砸了一遍，才渐渐消停。所以说，这次对于“美女”，H算很够意思，毕竟“一朝为官”，是战友，多少给点面子嘛，H这么安慰着自己。

“好啦，大家都到齐了，快快坐下啦。上菜上菜，服务员！”卓哥吆喝着。这次却是一个男服务员进来了，“刚刚那个美女呢？”

“老板，她在忙呢。”男服务员笑着。卓哥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失望、也有凶狠，嘴角一丝冷笑，但都是一瞬间的事。“来来，点菜点菜哈哈——”

（三）

“大家也差不多了吧，我们聊聊吧！”酒足饭饱后，卓哥开始说话。大家也就抬起头来。

“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在照顾明星K。目前，经过大家的努力，大众的舆论都向K涌了过去，他的黑历史不管真的假的，现在都开始在全网发酵，K已经成了大众口诛笔伐的对象，这就是我们公司要的效果，谢谢大家啦。不过，我要说一下‘女皇’，昨天‘美女’在微博营销号下发言，你为什么没有去支援？“

女生微微咬牙，说：“我和K无冤无仇，实在。。。。。。”

卓哥轻轻抓住她的手：“别忘了，你可是拿了我的好处哦！”卓哥皮笑肉不笑。

“不，当初答应你是因为要黑女星Z，因为她粉丝黑我爱豆”她恨恨地说，“我也是为了黑Z而已，可没答应黑别人。”她挣脱卓哥。

“臭婊子，以后收拾你！”卓哥心里想着，却笑着说：“好，依你好吧！”他摊开手表示投降。

“美女”说：“不过K的粉丝也是够厉害的，当时在微博下骂得我心惊胆战啊，唉，我一个女人，不容易啊。辛亏后来“英雄”来了，他可是以一顶百啊，风头无俩啊。骂得那些贱婢无影无踪！”“美女”感激地看看“英雄”。

“哈哈，好，不愧是神雕侠侣啊。”卓哥拍拍手。

“美女”心想，要是“英雄”是个帅哥，那我们真是神雕侠侣，唉——

这时“英雄”脸上有点泛红，只低低说了句“不必客气。”

H暗中瞪了“美女”一眼，心中冷笑，“神雕侠侣，你也配！”

“这几天H先生也很辛苦，他要兼顾微博和贴吧，在挖掘着K的秘密。相信昨晚H先生发的帖子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件事情今早已被各大媒体关注，如今已经全网推送，K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哈哈。H先生功不可没，大家鼓掌。”卓哥率先鼓掌，大家也就附和起来。H先生非常享受这掌声，他感到很满意，很自豪。他对于给与他肯定的掌声，一向来者不拒。

“只是卓哥，K的这些事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针对他？”女生皱着眉问。

卓哥脸色微变，随即笑着说：“注意措辞，我哪里针对他？还有，你不觉得他最近太高调了吗？高处不胜寒，红与黑是并存的，这是明星的宿命。还有，这是公司高层的事，你不必多问！至于他的那些事是真是假，那就更加没必要追究了，网络世界尽是真真假假，模棱两可的事，而网民大多蠢如猪狗，尽是跟风者，有人稍微引导，就成了我们的免费“水军”。哈哈，这种蠢蛋，不好好利用，就太对不起我们啦。”

“还有，生活中的不如意本就太多，现实中无法排遣，这股怨气自然要在虚拟世界里发泄。对象是谁呢？自然就是那些公众人物啦，哈哈。”“美女”附和道。

“非常正确！”说着卓哥和“美女”笑了起来。“英雄”也偷偷笑了几声，H看着“英雄”，觉得他的眼睛很像老鼠眼，狡猾又怯弱。H先生之所以这么做，除了上述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喜欢被关注，喜欢一呼百应的威风，现在在网络上发帖子，虽然被骂得多，但也有附和之人，他非常享受这种被承认的快感。

“好了，再说说第二件事。”卓哥喝了口酒，“最近除了K之外，谁的风头最劲？”

“女星Z！”女生恨恨地说。

“正是，那么大家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骂死她！”女生说着，“她的粉丝骂我爱豆，我一生黑她！看到一次骂她一次，绝不手软！”她边说边咬牙切齿，好像要把Z生吞了一样，稚嫩的脸上挂着本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H也很难形容这表情。H第一次亲身感到粉丝的疯狂，不觉咽了口唾沫。

“原来是她啊，一张大饼脸，丑死了。出生农村，中专毕业，一个文盲罢了，靠着演戏赚这么多，谁信啊？背后肯定有金主啦。穿着名牌也成不了名媛的戏子。”“美女”阴阳怪气地说着。H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酸味浓厚，眼睛里妒忌的火快要冲出来了。他想：别的我不知道，至少Z长得是很好的。这丑八怪骂人家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很好，大家怎么对K，就怎么对Z。听说她最近在评国家级演技奖，大家加把劲，好好努力哈。有什么事咱们随时保持联系。”卓哥站了起来去结账了。

H先生也站起来，“昨晚谢谢大家的支持，我有事先走了。大家合作愉快哈！”说着向女生和“英雄”点点头，也向“美女”招招手，心里却暗骂“臭婊子”。然后出去了。

女生也说了句“先走了”便出门了。“美女”拿起镜子照照后向“英雄”点点头也出去了。

“英雄”看着“美女”出去后，又周围张望一下，然后迅速拿起筷子夹了盘中的一块肉，嚼了起来。

（四）

L坐在自己不足10平米的办公室里，看着外面不足50平米的办公场所和3位员工，心里感到很踏实，很温暖。

他所上的大学很普通，没有文凭优势。毕业后，又适逢经济危机，找工作非常困难。他在浩瀚的社会里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工资低，福利差，最重要的是，他看不到公司的前景。这份工作用来勉强度日，养活自己是可以的，但没有一点前途。因此，他困惑了很久，计划了很久，觉得总要好好拼一把。所以，做了几年后，他毅然辞职，向亲友借了点钱，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租下一间写字楼，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旅。创业之初的艰巨，非常人所能理解。他日夜忙碌，常累得浑身酸痛，但他从不懈怠。人一旦有了目标，有了理想，只要他有脚踏实地的觉悟，有坚持下去的勇气，那就没什么是难得了他的了。最终，他终于把自己的公司开起来了，正如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把一个孩子拉扯大，其中的苦涩、辛酸与甜蜜，都在他心里，让他更加努力去奋斗，去打拼，去壮大他的公司和事业。

如今公司刚刚开始发展，仍处于上升阶段，自己还在负债，所以，未来仍有一段苦日子要熬。想到这里，L紧紧握住拳头，疲惫的眼睛里射出坚定的光。

有人敲门。“进来！”L说。

是H先生。“嘿，你来了。”

H笑着点点头。

H和L是高中同学，他们多年来仍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但是实际上H内心一直看不起L，因为L高中的时候成绩不如H，他一直觉得自己比L强。曾经有一次，H遇到了不会做的题目，不料L却会做，L想要教他，但H却直接拒绝，他私底下想了没多久，觉得自己实在不会，便悄悄去问了老师。弄明白后，他便告诉L自己解出了这道题，还用了多种解法，为此，L非常佩服他。还有几次，L的大考成绩破天荒的比他高，他感到莫名的愤怒，慌张和不解。许多他做错的题目，L做对了，他便寻根问底，问L这些题是不是之前做过，是不是蒙的，运气太好之类的话。L只是双手摊开，表示可能是自己运气太好，而H恰好失手罢了。听到这个，H才作罢。如此事情，多不胜数。后来，L在高考中失利，所上的大学不如H，H在心中更加觉得他俩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虽然他们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老同学，怎么样？我这公司？”L满心欢喜地问。

H心里想：“没想到，这臭小子居然真的创业了，还有模有样的，不过，看他那样子，多半要败。他心里在冷笑，嘴上却说：“不错啊，你小子可以啊。”

L听了以后很开心，一直以来，他都认为H是个很权威的人，事事比他厉害，如今得到他的夸奖，觉得很开心，“老同学，你在忙什么呀？如果可以，你过来我公司，我们一起干啊！”

H在心里冷笑，“一个小公司，有什么搞头？我来给你打下手？你也配？”H说：“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不喜欢冒险。”

“你好好考虑考虑啊，我们还年轻，好好拼一把，多过瘾，胜过在那些破企业里蹲着啊，是吧？”

L这话没什么意思，但在H听来却是很刺耳，“你他妈在讽刺老子吧，说老子不如你！说老子蹲在破企业？老子现在的工作，拿的钱是你他妈的多少倍你知道吗？切，无知的玩意，老子动动手指也比你累得像狗一样赚得多！”他趁着L转身泡茶的时候，目露凶光，嘴角满是讥诮。“创业这事情是高风险高收益并存的，难度很大。我现在过得还算安稳，前段时间公司经理还说要我好好干，业绩好了自然就会有升迁的机会了，所以——”L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种话我也听过，不过是空头支票，这是管理者的烟雾弹，为了留住员工，尤其像你这种人才，为公司卖命罢了。这种承诺很难兑现的。

H听到“像你这种人才”一句心里一阵悸动，转念又想，“我和你岂是可以同日而语的，我自然能升迁，你自然是空头支票。”他喝了杯茶，笑着说：“嗨，这个以后再谈吧。老同学，这段时间累坏了吧，你这公司步入正轨了吗？你主要在做些什么呀？”

L喝了口茶，“我在做电子商务呢。刚刚起步，如今市场上巨头垄断，我简直是夹缝中生存，累是肯定的啦，不过挺刺激的，也很有成就感。你知道吗，我特别享受这种累了一天后的疲惫感，特别真实，也特别踏实，让我觉得希望无限啊。”L脸色红润，特别兴奋地说着，“对了，你还没好好参观过我公司吧，走，我带你去瞧瞧，顺便介绍员工们给你认识。”说着L拉起H的手。

“终于想到要向我炫耀自己的功绩了吗？这种小公司，外面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稀罕？这么小的地方，一眼望尽，还介绍个屁啊！”——H心里既不屑，又有股无名火。他手搭在L肩膀上，笑着说，“好啊！”

L感到自己肩膀被用力抓着，望了望H，看到他双眼红红的，问道，“老同学，你最近也很累啊？休息不够吗，眼睛这么红，脸色也很白。”

H微微抬头说：“最近经常忙到夜深，自然休息不好啦，哈哈，为了赚钱嘛，没事的，哦，我接个电话先。”

“卓哥，我是H，怎么啦？”

电话那头，卓哥阴沉地说：“刚刚传出一则新闻，你没看到？”

“没”。

卓哥顿了一顿，“明星K被发现死在家中，可能是自杀。”

H呆了几秒，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浑身鸡皮疙瘩竖起。。。

（五）

K突然从门后面穿出，面如白纸，向H扑过来。

“不——”一声吼叫，H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他双手捂脸，喘着粗气，冷汗湿透了身上的衣服。突然他感到一阵心绞痛，脸微微扭曲，原本苍白的脸变成了死灰色。

这离K自杀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但H仍噩梦不断。

“这人他妈怎么就死了呢？老子没想他死啊！他要死是他的事，可不关我的事，我不过发了一些帖子罢了，应该没事，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H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心绞痛渐渐舒缓。他软瘫在床上，但K的模样始终像一条大蟒蛇，缠着他的脖子，他的心，越缠越紧。。。

H大学毕业后，曾经历一段无业期。一方面他向往大企业，但自身条件不够，每每面试总失败，对此，他总愤愤不平，认为那些企业招聘有黑幕或者是HR瞎了狗眼，不识千里马。后来，每当在网络上看到那些企业的信息，他总不自觉上去踩两脚。另一方面，有小企业向他抛来橄榄枝，他又不屑一顾，因此，就造成了他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最后在看到L也成功找到工作后，他无奈接受了一家小公司的offer。但那少得可怜的工资，喋喋不休的上司，一群白痴一样的同事，让H心里怨气越来越重，现实中没人倾诉，他便投身网络，混迹于贴吧、微博、论坛、新闻等场所，看最撕逼的贴、说最大胆的话、骂最成功的人。他用键盘写下自己的“世界观”，譬如“戏子无情，配得上成功？”、“XXX过个生日，他妈搞得人尽皆知，谁他妈理你？”、“捐款那些人真会搞形式主义”、“XXX这也叫演技，给老子提鞋都不配！”、“老子985毕业没说成绩，你说个屁！”诸如此类。

现实生活的低潮与精神世界的强行拔高，以及为了博取眼球以弥补现实的无能，H先生在网络上越来越高调，似乎他正在上演着一场娱乐至死的癫狂。而网络上从不缺少清闲的好事者，他们稍微附和，双方便可在虚拟世界达到共同高潮。因此，H越来越把网络世界当作是寄托情怀的不二法门。

有一天，他在偶然间认识了卓哥，两人一拍即合，于是，H潇洒地辞去了自己积怨已久的工作，开始了新篇章。只是他与卓哥的合作属于机密，自然不可以告诉别人，因此，上次对L也就有所隐瞒了。

H从床上起来，望了望墙上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便打开电脑看看K事件的消息。K已经被埋葬，网上的风暴似乎已经消停了。H的心稍稍安定了些，想到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简直可怕。K的粉丝在悲伤之余，竟开始轰炸H的各个网络账号，辱骂、设置灵位、点蜡，还说要人肉出他，把他撕成碎片、报警抓他等等，网络上其他过路人也对他口诛笔伐，一时之间，H似乎成了万民公敌，吓得他赶紧删除帖子，销声匿迹于网络。卓哥也及时打来电话，要他暂时不要露面，等风头过后，再进行任务。“美女”、“英雄”等人也同时消失了，等过段时间，再另外打算。

如今风头已经过去了。

人们总习惯遗忘，他们容易被煽动、容易义愤填膺、容易急躁发怒，但若事不关己，终究难上心头，自然忘得快。

电话响了，是卓哥。“卓哥，K那件事怎么样了？”

“都过去了。不过死了个戏子，这世界天天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又不是我们杀的，对吧？你看，网上都开始平静了，那些蠢蛋只是少了个消遣对象，一时接受不了，明天又会有新的人补上，谁还记得一个死了的人？”

H感到有点背脊发凉，但也无法反驳卓哥的话，“可是，卓哥——”

“别可是了，老弟，在这虚拟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被免费消费的命运，生活不易，互相取乐，仅此而已。K作为一个娱乐明星，理应是大家的消费对象，只是他受不了，一命呜呼了，与我们何干！想这么多干鸟！赶紧动起来吧，“美女”他们已经开始了。你这么优秀，岂能落后于人啊！”

H心中仍是有点不安，但听到“优秀”二字，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舒服，便说：“卓哥，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好，最近Z的风头太盛，XXX奖很快要颁发，你们要加点劲了！对了，上次的酬劳我会给你加倍，你好好干。”

H咽了口唾沫，连忙说：“是是，请放心。”

电话挂断，H深吸一口气，继续观察着K的事情，却发现了一条很劲爆的热搜——“K自杀身亡，身为好友的Z却在发着娱乐的微博”。H随即点了进去，发现“美女”、“英雄”和女生已经在里面翻云覆雨了。

“美女”：一个丑货，要脸没脸，要身材没身材，整天炒作，如今连好朋友的死都不关心，居然发这样的微博，想炫富还是想炫美啊，这么开心，真是世风日下，赶紧去死吧。

“英雄”：演技全无，靠着绯闻炒作的婊子，K死了你知道吗，还在这里乐，大家评评理，这样的人能拿国家奖？

H看到他俩的评语，觉得很滑稽，Z发的微博是在K死的前一天，两者半点关系没有，却被他俩说成了十恶不赦的事，下面还有很多网民在点赞附和，“真是一群傻逼的东西，不利用白不利用哈哈！”但看到女生的评论，H惊呆了：

女生：一只土鸡，出生农村，土也就罢了，还这么不要脸，到处去卖，婊子，做鸡女，赶紧滚回去做你的公交车去！

H完全没想到，这些粗俗的话会从一个柔弱的花季少女口中说出，“真是够脑残的，Z如果在她面前，说不定这小姑娘会撕碎她。以后少惹她为妙。”

H一直浏览下来，几乎全是骂Z的话，“美女”她们还在纠缠不清。H觉得这件事倒是帮了他们的忙，有了这个序曲，以后工作就轻松多了。

“叮——”打开手机短信，“以汇入XXXXX元”。“卓哥真会做”，H苍白的脸微微红润。他想到了L，“那傻小子拼死拼活赚不了几个铜板，而我只要敲几个字，赚的比他简单容易又多得多，人与人毕竟不同啊。”H背靠着椅背，满足地看着“天生我材必有用”。然后开始收集资料。

（六）

“论Z小姐人品问题”、“Z小姐的演技问题”、“Z的黑历史的证据揭露”。。。。。。

H一连发了好几个帖子，顿时在网络上炸开了锅。很多人因为最近K事件，对Z都冷嘲热讽，甚至开骂，如今遇到这些贴子，更加是火上浇油，对Z骂得更狠。而Z对家的粉丝也趁机插一脚，所谓墙倒众人推，在网络上，在娱乐圈粉丝群中，这绝对是至理名言。还有“美女”、“英雄”和女生也都过来了助阵。

“分析得挺有道理，顶楼主，Z不是好菜！”

“有文采，说得不错。”

“天天都是Z的通稿艳压，恶心死了，粉丝素质低，天天吹，楼主说得好，很公正，赞一个。”

。。。。。。

H感到了被认同的快感，觉得当领导的滋味确实很受用，不枉自己这么辛苦地收集资料。真假他是不管的，反正就是截几张Z的剧照、丑照；取Z说过的几句话，略去前后文；再截几个表情，几个动作，然后加以加工，便可导出一部“Z是人品恶劣的戏子”的剧。

好剧需要观众捧，网络上的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者、脑袋发热者遍地都是，所有的空穴来风，经过有心人、无心者一传十、十传百，所谓三人成虎，在不明事的人眼里，就是言之凿凿的真相了。继而，又会出现所谓的代表正义的一方理直气壮地声讨目标对象，使事件不断发酵，网络暴力就应运而生了。

H靠着椅背，欣赏着自己的贴子被越顶越高，欣赏着自己的话被越来越多人看到并认同，感觉自己就像古代一呼百诺的英雄。“怪不得‘英雄’要给自己取这个名字，虽然他现实中很怂，哈哈。不过那家伙在网上战斗力真他妈强。”

这时Z的粉丝开始陆续过来维护Z并开始和“美女”他们撕逼了。Z的粉丝大量涌入，H作为这部剧的导演，自然首当其冲。H被骂造谣，被各种问候家人，问候母亲，然而他觉得不痛不痒。

“造谣死妈！”

“我日你大爷！”

“造谣一时爽，全家火葬场！”

“你蒸煮死啦！”

“美女”：看看，这些粉丝的素质！

女生：习惯就好！他们正主做鸡，被千人骑，万人干，哪来素质？

“滚吧，贱婢，专注自己糊到地心的主子去，烂逼东西”

。。。。。。

双方互相开始大战，但终究Z的粉丝多，言语逐渐淹没“美女”他们，他们似乎招架不住了。“英雄”呢？H很好奇。

原来“英雄”在另一边开了一个捧杀Z的贴子——Z的演技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颜值也正巅峰，未来将是娱乐圈领军人物。他开始败坏Z的人缘，也把粉丝的注意力稍微吸引开来。果然“英雄”要厉害多了，用脑子干活，哈哈，H心想。

但H的贴子仍越来越高，粉丝仍在骂H。

“我已经扒出楼主的底细，原来他之前也造谣过K的事，K的死与他逃不了干系，大家别给他骗了！”

回帖后附了张图片，是H以往的一些贴子。

“该死，当时情况太急了，也很乱，我居然没删干净贴子！”H心里开始急了。他马上回复：

“你他妈别胡说，造谣死妈！”

但越来越多人开始说：“对，就是这人害死K的，现在又来兴风作浪，人肉他，报警抓他。。。。。。”“杀人偿命！”。。。。。。

H慌了神，想到K，他顿时觉得恐怖，心绞痛又来了。“不行，赶紧撤吧，这个号也不能要了！”H想着。但一个回帖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顿时目露凶光。

（七）

“他是个生活不如意的人，卑劣低下，现实中找不到人认同他，其实连他自己也不认同自己，内心知道自己的无能，但却甘愿自我催眠，做着自欺欺人的勾当，寄生于网络，在网络上掀风浪、造舆论、博眼球、求认可，以此证明自己活着的意义。但这种意义毫无意义，仅是跳梁小丑娱乐观众的把戏，拿自己的丑陋去供人消遣，可悲可叹！”

这个贴子触了H先生的逆鳞，他瞬间涨红了脸，浑身直打哆嗦，眼里布满血丝，十分可怖。“老子是跳梁小丑？老子无人认可？贱人，我让你知道厉害！”

H:“我日你妈个臭逼！贱人，你知道个屁，老子现实中是大公司的经理，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是你个烂逼东西能理解的！”

“这么快就生气了，简直太LOW啦！”

H:“LOW你妈个烂X，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随意喷脏，你是有多无能，靠着脏话掩饰自己的理屈词穷？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H：“我无能？操你妈个烂X，等你妈到我床上，就知道你老子是不是无能了？词穷？你妈老子大学毕业，会比不上你个婊子样的烂人？”

“你这素质真是感人，你父母看到不知作何感想？不求你光耀门楣，但别败坏家风啊!”

H怒极，把手边的杯子抓起便丢到地上。但他急归急，却又想不到更好的词来骂回去，最后只能又打上“操你妈”等词语。

。。。。。。

H与那位网友交锋了很久，各种粗俗的用语如满天花雨。他觉得还不够解恨，开始私信那位网友来骂他。但同时他开始被大量的Z粉攻击，“都来吧！所有的牛鬼蛇神，老子怕过谁？”H的精神亢奋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宛如一个悲壮的孤单英雄，有着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气魄；他又觉得自己是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口才与智商双绝。“美女”和“英雄”见势不好，又提到了K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很默契地走了；女生仍在骂Z，骂Z粉丝，但也逐渐被淹没在网络中，不复存在。只有H，只有H仍在斗争，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自己的事业！

电话响了，是卓哥。

“你疯啦，叫你去关注Z，你在干什么？K事件好不容易压下去了，现在又被提起了！若事情败露，你就去死吧，到时我们可不会保你！”

“卓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我能处理好的，放心吧。”

“放你妈的心！你一颗老鼠屎，真以为自己是珍珠啊，别给我搞坏了这件事！赶紧给我放弃这个号，离开网络！”

H听了“老鼠屎”以后，本已极度亢奋的精神变得接近疯狂，“现在说我是老鼠屎啦啊！我告诉你，卓狗，要死，我也拉你垫背！哈哈——”

“你他妈。。。。。。”未等卓哥说完，H把电话挂了丢在一旁。

网友们攻击他的言论已经盖起了摩天大楼。

H感到心绞痛的厉害，冷汗开始大冒。但他管不了这些，因为骂他的人他要一一修理过才行。

H：“你们这些傻逼，活该被利用。对，没错，K的事就是我造谣的，是卓狗让我干的，你们都他妈是帮凶，还有脸骂我？”

“报警抓他。。。。。。”

H：“哈，一群蠢蛋，老子换个号，谁能抓住我，有证据吗？你们这帮牛鬼蛇神，就知道在网络里神气，都他妈是一堆烂人，等着别人来喂饱你们空虚无聊的日子，拿别人消遣，谁比谁干净，谁比谁清高？现实中估计都他妈像婊子，只能在阴沟里迎合污秽罢了。还给老子装正义，老子日烂你们的婊子妈的X。不是要报警吗？报去啊傻逼，到时大家就搂着一起死吧，不就是死吗？老子生平怕过谁？”

网络上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顿时，H先生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口水从嘴边流出，脸色瞬间变为了死灰色，他的心剧烈一跳，脑袋重重砸在了键盘之上。

他的电脑屏幕上，是K的遗照。

（八）

一周后。

来给H收尸的人发现，他的贴子被别人重新顶起来——

“恭喜女星Z顶住黑潮，获得国家认可，被授予XXX奖最受观众喜爱女演员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