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创作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最近我忽然格局打开，发现了一种一菜两吃的方法，先写一篇小说出来，然后再写个创作，输出量一下就上去了。

1.厨子

我有一个朋友，他曾经说过，一篇文只要发出来，就不再属于作者了，而是属于读者，读者不管读到什么，都是对的，而作者本人也会变一名普通的读者，不具有任何额外的权利，因为作者只能通过自己的作品说话，而不能通过别的方式，如果有什么话在作品中没有说明白，那就是作者太菜，怨不得读者——你早干嘛去了。

这就像一个厨子一样，只要一盘菜做完了，端上了餐桌，厨师的任务就完成了，最好赶紧收拾一下炊具下班，省得听到食客们的破口大骂。厨师可以在烹饪的时候竭尽全力，但是不应该对食客的口味和用餐方式指指点点。当食客说你的菜太淡的时候，厨师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就是，不淡呀，我放了盐，是你口太重，吃太多盐对身体不好。厨师也不能从后厨跑到食客面前指责对方吃他的菜不用刀叉用筷子不够优雅不够专业。

同一个故事，有的人读到了藏不住的爱，有的人读到了吴医生的坏，有的人读到了老周真变态，都对，都对。我有一位姓周的朋友曾经说过，同样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其实，每个人的理解都没有对错。我曾经也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受害者，刷了太多的阅读理解题，每次刷题总想让自己的回答跟标准答案相近。后来才知道，阅读哪有什么标准答案，我们不过是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罢了。读完之后觉得爽，觉得悲伤，觉得快乐，觉得遗憾，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阅读体验，一种情感体验就够了。至于作者是怎么样想的，去他的吧。对作者来说，读者能够读完已经是最大的肯定了，就像是厨子看到食客把自己烧的菜全都吃光，成就感立马就来了。

2.移情

在心理咨询过程中，咨询者和咨询师要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咨询者要对咨询师充分信任，将自己的内心全部打开。然而，这种关系伴随着一定的风险。如果咨询者不对咨询师移情，咨询师就不容易走入咨询者的内心，发现深层次的问题；如果发生移情，咨询者就可能对咨询师产生情感依恋，有的咨询师会利用这种移情，控制甚至伤害自己的咨询者，发生肉体关系、经济关系等等。所以，不与自己的咨询者产生其它关系是心理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除此之外，心理咨询师也是普通人，他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血有肉。在咨询者发生移情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到咨询师身上的同时，咨询师也有可能发生反向移情，把自己的一部分渴求和幻想寄托到咨询者身上。在帮助别人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会感受到快乐、自信和力量，他也会沉迷其中。

所以，在咨询师、咨询者之外，一般还要存在一个监督者，他作为第三人全程监督治疗过程，一方面保证咨询者的切身利益不受侵害，另一方面也要防止咨询师因为反向移情而受到伤害。但是，在现实操作中，一次投入两个心理医生是不切实际的，造成资源浪费和成本提高。所以，惯用的作法是心理医生定期接受心理辅导，将自己的困惑和感受讲给自己的同事或者老师听，让第三人对自己的精神状况进行判断。在接受定期心理辅导之外，当心理咨询师感到自己有点奇怪的时候，他也可以主动请求帮助，也就是文中说的应急预案。

3.平等的爱情

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除了心理咨询师的职业操守要求之外，上位者还要主动祛魅，避免对方因为晕轮效应而对自己产生不切实际的迷恋。因为爱情是一种平等关系，因为我们要做一位绅士。欺骗有两种，一种是弄虚作假花言巧语的欺骗，另一种是有知识对无知识的欺骗。

前一种容易识破，后一种却很难，例如学生爱上老师。读大学的时候，学生都成年了，为什么好多学校都不允许老师跟他的学生谈恋爱呢？因为老师在他的学术领域里闪闪发光熠熠生辉，很容易俘获学生的心。学生会将对知识的崇拜，变成对老师的崇拜，然后再由对老师的崇拜变成对老师的爱情。其实，学生并不了解老师的全部，只了解了老师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恰恰是老师的绝对领域。学生会觉得这方面好，各方面都很好，这就是晕轮效应。

还有一种情况，上级与下属之间的感情也是不够绅士的。因为下属会因为上级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不得不屈从，不敢拒绝，还会因为上级手中的资源和权力，而产生一种盲目的迷恋。所以，上级要主动拒绝下属的示爱，这样才绅士。如果真心喜欢，那也要等到两个人没有上下级关系了再谈。

4.勿忘我

老周最喜欢对爱情下手，但从未对爱情下死手。所以，我为吴医生和萌萌的爱情还保留了一线希望。那就是那盆勿忘我。

吴医生给萌萌穿的小花袜上面就是勿忘我，他知道这是一场意外，但他对萌萌或许是真的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得不启动两套应急预案，一套是催眠萌萌，让她忘记自己，这是他作为医生的要求；另一套是对自己的，请求老师的帮助，这是他作为吴浩宇的需求。

在吴医生身上有两种力量在拉扯，一方面是对医生职业道德的坚守，另一种是对萌萌藏不住的爱情。为了区分两种情感和立场，当他作为医生出现的时候，我使用的是吴医生；当他作为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使用的是吴浩宇。

小说开始的时候是吴医生与张萌萌的对话，最后是吴浩宇和萌萌的独白。当吴医生作为恋爱中的男人出现的时候，他用的称呼是萌萌。当我使用客观视角描写张萌萌的时候，用的是张萌萌的全名。当我要写爱情的时候，会加一层滤镜，主动把张萌萌变成萌萌。当然，这些设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嗨，一切读者没读到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

我曾经纠结过萌萌在花店买的是一束勿忘我，还是一盆勿忘我。从现实角度来说，买一束勿忘我更贴合实际，但是我不要这么冷酷无情，我要让萌萌再次记起吴浩宇，让她在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之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跟吴浩宇谈恋爱，我要让他们重新开始，永远在一起。不过，这些内容需要读者自行脑补，我也爱莫能助。

一束勿忘我很快就会凋谢，会被萌萌丢掉垃圾桶里。吴浩宇在萌萌熟睡时偷偷套上的小花袜，也会在料峭春寒结束之后被萌萌脱掉。这对于读者来说太残忍了，我不接受这样的爱情，老周不会对爱情下死手的。

所以我用了曲笔，我把一束勿忘我改成了一盆勿忘我，让萌萌把它放在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它会一直生长，直到萌萌再次想起吴浩宇。没错，这就是希望。如果换一个名字的话，也可以叫爱情。

5.风格

对于一个作者来说，如果他的文很容易就被辨认出来，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开心的是，自己的风格鲜明，与众不同；悲伤的是，自己的风格固化，戏路太窄。

抄袭有两种，一种是抄袭别人，另一种是抄袭自己。说一句不太谦虚的话，老周出道即巅峰，风格十年未变，一直在反复抄袭自己。好消息是十年来功力一分未减，坏消息是十年来功力一分未增。不能跑得更快跟完全不能走路是同样悲伤的。我一度很悲伤。我试着做出一些改变。

在语言风格上，以前我追求的是简洁，走重剑无锋的路子，类似《神雕侠侣》里杨过用的玄铁剑，也是剑魔独孤求败在第二阶段使用的兵器，靠的是势大力沉，不搞花招，不玩套路。那时候我会刻意挫掉形容词、副词，删掉心理描写和不必要的环境描写，故意营造一种瘦骨嶙峋的风格。句子大多是短句，而且有的时候会跳步，丢失主语和宾语，写得像夹生的大米饭一样，颗颗粒粒的。后来，我想把夹生的大米饭熬成小米粥，于是我增加了一些副词，写一些长句子，也会增加一些心理描写。句子长了就会更抒情。长句子和短句子交叠会把段落砌得更结实。

在文本结构上，以前我的大部分文都是线型结构，例如《春夏秋冬又一春》，就是从高中写到退休，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的，中间的故事很精彩，但是结构太简单，没有二刷的必要。《稻草人》也是以时间为序写的，虽然有10000字，但是结构依然很简单。这种简单的结构太依赖故事本身了，如果没有这个故事撑着，啥也不是。而这种刺激的故事写太多了也会觉得乏味，因为故事驱动的小说很难让人读两遍。所以，我又往文本和结构上横跳了一下。在写《重启春天》的时候，通过两个人的对话再回到之前的故事里，补全缺少的重要元素；在《迷雾》里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交替进行，最后在结尾的时候汇合，形成一场大雾。

在《催眠》里，爱情是将两个人缝起来的针线，同时也是将两个人拆开的剪刀。萌萌因为失恋找到了吴浩宇，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之间建立了联系，这就是针线，把两块不属于同一件衣服的布料缝了起来；而吴浩宇因为医生的操守和绅士的爱情，将两块用针线缝在一起的布料剪开了，这就是剪刀。这是爱的一体两面，这是一套预案的两种用法。全文开了三个视角，一个全知全能的客观视角，一个是吴浩宇的主观视角，一个是萌萌的有限视角。以客观视角起手交代故事的背景，然后以吴浩宇的主观视角渲染爱情和内心拉扯，最后把爱情埋在萌萌的有限视角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吴浩宇举手是个切入口，从这里开始，上帝视角转为吴浩宇的个人视角，叙述变得带有吴浩宇的主观色彩。他举手是为了告别，他认为最后的告别萌萌看到了，其实没有。然后进去吴浩宇的内心，开始写这段感情。写到三小时前的时候，切回到全知全能视角，给读者准确的信息。我觉得最有趣的是萌萌的视角，因为这时候故事就要结束了，读者已经知道故事的全部真相，只有萌萌一个人因为催眠还被蒙在鼓里，所以她的视角很有趣，也很温馨。她忘记了曾经的伤痛，也忘记了刚刚喜欢上的吴浩宇，但是她还是去买了一盆勿忘我，放在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认为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它总会让我们去做一些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缘由，只知道自己想这样做，或许我们也被催眠了吧，忘记了一个自己曾经心爱的人。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6.催眠

手稿写完之后，我自己读的时候也觉得吴医生可能就是萌萌的前男友，但是这种想法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我觉得应该在文中有所体现，于是在第一段补充了一句：这次咨询之后，她将彻底从失恋的阴霾中走出来，将相恋五年却突然告诉她要跟别的女人结婚的前男友放下，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通过这一句告诉大家，吴医生不是她的前男友。但是，效果一般，我觉得依然无法证明吴医生不是她的前男友。我又想，那我证明吴医生就是她的前男友吧，结果在具体操作的时候发现，想通过加几句话就能让大家知道吴医生就是萌萌的前男友同样困难。最后，我放弃了。我不如当一回素质堪忧的小学生，把自己班里的废纸丢到公共卫生区里去，让其它班的小朋友打扫，谁想扫就谁扫，总有勤快的，我自己才不管这劳神子事呢。

催眠这个操作是有bug的，但是我不想修改它，我觉得这是文学性的东西，不必追求那么准确。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万卡》，是契诃夫写的短篇小说。当时我没读明白，长大后再看这篇课文，不但泪流满面，而且大呼契诃夫大师。小说的故事很简单，一个叫万卡的小男孩给爷爷写信，信上说自己当学徒的生活很苦，希望爷爷来接自己，还说自己会帮爷爷做家务，最后还劝爷爷注意身体，祝爷爷圣诞快乐之类的。最后在写地址的时候，万卡写的是“乡下的爷爷收”。小时候看不懂这句话，以为爷爷真的会收到信来接他回家；长大后看懂了，瞬间泪流满面。这封被小男孩偷偷写的信是没有人可以收到的。

哭完之后，我又复盘了整个故事，小男孩会写信，能当学徒了，还会做各种家务，他难道不知道寄信要写一个正确的地址吗？现实中是知道的，但是这是小说，文学作品自有其逻辑。契诃夫跳出现实逻辑层面，创造了一个伟大的作品。牛逼！感谢九年义务教育。

同样，这个催眠也是有问题的，如何能做到让萌萌选择性忘记，只忘记她对吴浩宇的爱，而不会忘记吴医生呢？按道理说，萌萌醒来看到吴浩宇之后，第一句话应该是“你是谁”，但是她偏偏记得吴医生，却又忘记了吴浩宇，这也太智能了吧。没错，就是这么智能。我相信，当大家沉浸在这个故事里的时候，一定能看懂这个有悖现实的骚操作。

其实，在写吴浩宇催眠萌萌的时候，我想多铺几句的，大体意思是让萌萌忘记他们这段意外的情感，别的不忘记，但是我觉得太啰嗦了，不如让吴浩宇只说“忘记我”三个字扎心，而且“忘记我”跟前面的小花袜与后面的勿忘我正好形成反差，三个字对三个字，就像是一个反手拧拉，把乒乓球的台内小球硬生生地回成了旋转球，一下就漂亮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小说的名字不叫催眠，而是叫最后一次咨询。最后一次咨询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萌萌所知的最后一次咨询，就是字面意思；另外一层意思是吴浩宇对萌萌说的这是最后一次咨询，里面包含着吴浩宇的决心，他终于下定决心，让萌萌的心理咨询结束了，不再保持这种关系。其实，萌萌早就可以结束治疗了，但是吴浩宇自己从里面走不出来，所以一直拖着。最后，他下定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咨询，所以小说一开始他的种种表现都是在告别，给她穿上小花袜，再抱她一次，告诉她不要熬夜等等。最后一次，和他的喜欢告别。

但是，我觉得最后一次咨询太白了，不如叫催眠。因为催眠也有这两层含义，第一层是吴医生通过催眠让萌萌忘记了他，第二层是萌萌对吴医生进行了反向催眠，使吴浩宇从白大褂里跳了出来，爱上了自己，吴浩宇不得不采取应急预案，让他的老师对他进行催眠，修复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读者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在被文本催眠。我们所有人都在半睡半醒之间。

7.段子

我有一个朋友，多年以前他用半天时间写了一篇2000字的微小说，发出来之后他觉得别人没看懂，于是自己写了8000字创作谈。大家骂他有病。他与人对线半个月，骂战50万字。我很佩服他。

嗯，我就是我的那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