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量词,是中文的关节

2022-11-13  本文已影响0人  文化学者黎荔

作者:黎荔

夜读明末才子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发现其中的量词,实在有味道极了。“痕”“点”“芥”“粒”这四字,使用的是以小衬大的手法。以“痕”“点”“芥”“粒”之微小,反衬雪天西湖壮美宏阔的境界。

量词中有着中国人才懂的情绪。从“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赠范晔》),到“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范仲淹《江上渔者》),一枝春色,一叶扁舟,二三粒人影,一盏离愁,一壶漂泊,一溪新绿,一掌月光,半壕秋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这些都是传承在中国文化DNA里,不用宣之于口的浪漫与雅致。

汉语言博大精深,用哪个量词完全是不一样的——我有一间房子;我有一套房子;我有一所房子;我有一栋房子;我有一排房子;我有一片房子。你品品看,区别实在太大了。用“间”搭配时,表示房子的最小单位。用“套”搭配时,强调是完整的功能齐备的房子。用“所”搭配时,往往表示比较低平的房子。用“座”、“栋”、“幢”搭配时,往往表示比较高大的房子。至于“排”“片”,那就是房子连片的土豪级别了。

发现在汉语中,量词能玩出千般花样。尤其在古诗词中,量词不容轻视,仔细把玩,别有一番境界。以下试举数例:

根据下雨时的自然场景与情绪状态,可以不同用法:一川烟雨,一蓑烟雨,一犁烟雨,一帘疏雨,四桥烟雨,千山急雨,一层秋雨一层凉……这雨下得有情有意,各各不同。

根据月亮阴晴圆缺的形态与特定环境,可以不同用法:一片月,一弯月,一轮月,一眉月,一钩新月,一梳明月,一丸冷月,一捧江月,千山皓月,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月亮照临人间,有着变化无穷的容颜。

根据傍晚霞光的变化流动与特定场景,可以不同用法:一道残阳,一襟晚照,一鞭残照,一带霞光,一溪夕晖,一篱夕阳,千峰夕照……这落日余晖真是百媚千红,风情万种。

在中文的修辞中,想要用恰到好处的文字表达事物的美好状态,量词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点睛之笔。量词的妙用可以让文字更加含蓄蕴藉,富有韵味。比如《红楼梦》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宝玉跟着父亲贾政和一些清客相公,走入为迎接元妃省亲而新建成的大观园,去验收这省亲别墅的建设质量,顺便给各个楼台庭榭题匾题词。大家首先来到了一个亭子,清客相公题名“翼然亭”,被贾政否定了。贾政让宝玉题名,宝玉提出“沁芳”二字,还题了下面的对联:“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玉的表现获得了一致好评。

此处的写法,是盛赞贾宝玉才情不凡的。世人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的字句,对宝玉来说却是信手拈来,脱口而出。这个联句意境清新,巧在句句言水,却不着半个水字,用 “三篙”、“一脉”代而言之,雅丽蕴藉。又分别隐“红”、“绿”二义,与“怡红快绿”有暗暗相关之妙。借“三篙”和“一脉”,反衬出“水深”和“溪形”,短短十四字,把水色、水质、四周环境氛围糅合在一起来写,构成一幅柳映溪成碧、花落水流红的极富诗意的画面。

再说一个量词的妙用。发现古人很喜欢用“寸”这个长度单位,翻读古诗词,常见到“寸”字跃入眼帘,例如: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吴文英《风入松》)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容若《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嫩绿似罗裙,寸寸销魂。春心抽尽为王孙。不分东风吹渐老,色映黄昏。(屈大均《浪淘沙》)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七律无题二首》)

“寸”是一指宽的长度。“寸”这个量词非常直观,伸出手指就能衡量,比“分”、“厘”、“毫”更容易使用,古人喜欢用“寸阴”来描述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时光,更富形象性、具体性。“寸”比“尺”小,又引申为非常微小、简短之义。此外古人谓心为方寸之地,因此,很多诗词以“寸”这个量词来搭配人之情意,比如,“寸寸柔肠”、“一寸柔情”、“一寸相思”、“寸寸销魂”……把相思、柔情、春心用“一寸”来数量化,实在是把人的微妙情意,刻画得细腻入微,近在眼前,形象可感。

量词的信息量可以很大,让无形之物有形,有形之物更形象,量词是汉语美感的螺丝钉,还可能是一些小小的趣味,越琢磨越有意思。比如,鲁迅爱用“一匹”而非“一只”,我们熟知的《故乡》:“……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狗猫鼠》:“……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肋还是一起一落的。”“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铸剑》:“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还有《兔和猫》里有“一匹大黑猫”,《花边文学》里有“几匹麻雀”,《罗生门》鲁迅译本“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的蟋蟀”。——鲁迅简直是造出了一片长满巨物的“侏罗纪世界”。

我曾经以为是鲁迅的动物经验,植根于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的顽童时期,而对一个孩子而言,那时候猫鸟老鼠都相对巨大,这种人生初经验刻骨铭心,而鲁迅冷面怒目的外表下,其实内在有一个顽童,终生保持着童年时期带露折花的新鲜感。

不过,后来我发现,背后原因,其实是现代汉语量词定型前,凡狗猫鱼鸟、鸡兔鼠虫,皆可用“匹”字作量词。在民国时期的其他作家笔下,也常见“匹”作为量词。据说这是受了日语(日语的很多词汇来源于古汉语,在现代汉语中反而很少用了)的影响。以“匹”做量词,在日语里比汉语里范围宽泛得多,举凡鸟兽虫鱼,皆可用“匹”来“衡量”——连蚊子、蚂蚁、蟋蟀也可以“匹”,就更不用说老鼠猫狗了。鲁迅等旅日作家,留学日本既久,浸淫日本文化亦深,文章里留一点痕迹,也是自然之事。所以,读民国时期的文学作品,读到“一匹美丽的,白色的天鹅在静寂的湖上浮游”这样的句子,千万不要觉得惊讶,其实读起来还挺有趣味的。

量词的丰富运用是汉语的一大特点,是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一个显著特点。中国人只是简单的用了量词,就成了一幅画、一首诗,这是任何其他语言都无法实现的。到了现代汉语,人们还在不断鼓捣一些全新的量词用法。比如:一屁股债,一肚子坏水,可爱的小姐姐一枚……虽说为了维护汉语的规范性不要乱用量词,但语言本身就是要迭代更新的,语言创新就是不断打破所谓的约定俗成,有些事物用起量词来应该允许有不同用法。

比如自从家里养了猫,我发现猫可能是流体的,因为猫的整个身体的关节,尤其是在颈椎的部分,骨节的软骨和韧带之间,明显要比其它动物更加柔软。猫的柔韧身躯会让它们非常爱钻入各种小容器当中,表现出极其丰富、复杂的流变行为,所以,只用“一只”作为猫的量词是多么的无趣,也不能准确描述猫具有惊人柔韧度这一真实状况。在现实生活中,猫的伸展形态千姿百态,由此猫的量词,应是一长串的可能性:

一只猫(语文老师最认可的标准用法),一匹猫(比如开启疯狂生长模式的肥橘猫),一头猫(同样可用于肥硕的大猫),一摊猫(在地板或沙发上葛优瘫的猫),一桶猫(猫钻到桶里),一碟猫(猫躺到碟子里),一袋猫(猫钻到袋子里),一筐猫(猫钻到筐子里),一圈猫(一群猫碰头开会),一条猫(猫可以像弹簧一样拉长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长度),一球猫(当猫胖成球的时候),一朵猫(当长毛猫特别蓬松的时候)……真不愧是薛定谔的猫,猫的量词就理应处于不同形态的叠加态。

今晚一口气写量词用法,纷纷扬扬写了个痛快。发现量词就像是中文的关节,不可或缺。透过小小的量词,信息得到精准,纷繁被整齐分类,诗意、趣味也更盎然。汉语言的魅力正蕴藏在这一字字的推敲中。此刻窗外,霏霏细雨有一搭没一搭,漫天云霭一阵晦一阵明。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静静领会古城的每一寸秋意,向小小的量词道晚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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