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短篇小说

父母的一生

2019-01-31  本文已影响2人  43a8eed0fef3
文 | 范傒子

父亲从不说他小时候的事,可能原因如下:他小时候并没有特别值得提及的事;我没问他;我问他他也不说。

他像个房客,吃我们的饭,睡我们的床,有时殴打我们房间的女主人。并不付房费。所以第二条原因就显而易见了,你可以问你的至亲小时候的事,但你不会去问一个房客,除非那个房客热情到使你的胸膛融化然后流淌出滚烫的好奇心。

那么,第三条原因也可以忽略不计。因为那只是个毫无根据的猜测,首先必须建立在你得问他的基础上。你问都不问怎知他回不回答?可这并不容易。我曾经惊讶地发现,有的孩子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幸福得像块儿四处流淌的粘糕,填满了父亲身体的所有缝隙。但我不能,当跟他坐在一起时,我的皮肤自动建立与他相斥的磁极。我猜他也是这样,沉默无言,仿佛相互提防着,让我感觉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的骄傲告诉我,我可以披荆斩棘,也可以衣衫褴褛,但绝不可以认贼作父。

不过,我从他跟他的伙伴喝茶闲聊侃的那些大山中了解了他残缺不全的一部分。他说他当兵立过功,得过枪械射击的第二名。打移动靶时,他瞅准机会“叭”地打出一枪击中了目标。他说这句话时眉飞色舞,仿佛那些光荣仍在燃烧。看得出,他对他伙伴侃这荣耀时根本不像是一个房客。看到这些我倒多少得到了安慰,因为一个房客将房子的女主人仅仅视为一个通过付费就能要求其周到服务的服务人员是可以理解的,而我只是房间女主人财产的一部分更应该另当别论因此他根本不需要对我眉飞色舞。尽管他并未付费。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信息了。他是个神秘的房客,早出晚归,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除了偶尔僭越到女主人的床上之外(被我发现不了的除外),房客只是房客,房间只是房间,女主人只是女主人,我只是我。没有交集。

母亲小时候过得也不怎么样。据她所言,她织过棉布,贩过烟叶。她父亲带着她和她的姐姐在家织棉布,他的父亲是把好手。她们白天下地,晚上织布,靠此养活家人和她的弟弟。后来她母亲死了,父亲病了,那年她十七岁,处在花季。没办法,她跟着村里的能人到外地贩烟叶,以一朵娇嫩花朵的身躯背负一百多斤的物品坐车和行进,为了防止瞌睡后被人偷窃因此借吸烟提神驱困却从此染上了烟瘾。每当她举着烟卷喷云吐雾遭到我的反对时,她总是从容淡定,头埋在烟雾里,食指弹着烟身说幸亏有这个和她的努力,才养活了她的弟弟,她们老李家唯一的根苗。

我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虽然她弹着烟身说出那句话时甚至被自己感动的流泪可能真不是被烟呛的。她说她想念弟弟。那么倘若果真这样,那舅舅为何常年不来看她?倘若她说得是真的,那就是舅舅忘恩负义;否则,就是她夸大了事实,将岁月的恩赐和他人的帮助推动了舅舅成长的力量错移到她身上。或者,把别人对关于她如何吃尽千般辛苦才保全了老李家唯一根苗这件事敷衍的恭维信以为真。

但舅舅不来看她的这个事实,并不能完全证明她在撒谎,可至少成了她喷云吐雾的理由。她喷云吐雾时,仿佛昔日的苦难都从烟雾里去而复返了,她品尝着过去那些挣扎和煎熬,体味着当前的悠然,回味着梦幻里凯旋归来的荣光。

她还要过饭,那是她结婚以后的事。带着村子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步行出去几百里之遥要过一次饭,据说她还替他背过半口袋干粮。后来那位男孩终于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男孩没被饿死,还过上了好日子,她觉得这完全是她的功劳,于是逢人便说。虽然我觉得这有点不妥。

父亲却怒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人家十几岁的男孩子不出去要饭就不能活了?你不带他要饭别人就不能带他要饭?你不替他背口袋他就一定忍痛割爱将辛辛苦苦要回来的干粮都丢掉喂狗?你确定你将他的半口袋干粮替他从初始地一直背回目的地?或者,即使你力气再大你再能背帮他背回的一次干粮真能吃到直到他娶妻生子从而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的话很不客气。但我觉得极有道理。母亲似乎很生气,因为她把烟头狠狠地掼在地上并吼了一句妈逼!接着他俩互相激烈地问候起对方的父母来,直到将桌子上的茶杯全都摔碎了才宣告结束。因为场面太惨烈了,我不敢看,只好趴在床上捂着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

他们这样吵着吵着,把我吵大了。我用两颗惊恐的黑眼睛望着周围的世界。神经扯得紧紧的躲在角落里,像一根达到极限的琴弦般历经任何风吹草动一触即断。

小伙伴们来找我玩,十四岁的小孩子尚无明确的等级观念。他盯着我捏在手中的食物问这是啥呀!我回答这是玉米窝头哇你家不吃吗?他又盯着我碗里的食物问那是啥呀?我说那是瓜子咸菜呀你家又不是不吃。他说他家不是不吃,而是不常吃,更没见过十几年如一日一年四季整天吃窝头和咸菜。我无语了。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世界上的人类不吃窝头咸菜还能吃什么?他说吃白面馒头,吃青菜炒肉。这下我更惊讶了。我觉得是天方夜谭。他说不信我带你去我家看看。

他说来呀来呀去我家看看,边跺着脚。我这才发现他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球鞋。我说啊你又买了一双崭新的球鞋么!他说那不仅是崭新的而且是最新版的穿在脚上不像是穿在脚上而像是长在脚上一样舒坦虽然那是商家说得但我觉得是真的啊。我说哦你不是来我家炫耀你的新球鞋吧?他说你太小心眼儿了我只是找你来玩你却把你我的关系看得有差距似的。这下我不说话了,我看了看自己身上摞补丁的上衣碎掉的袖口肮脏的裤子和快要露出脚趾头的烂布鞋,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说什么了。

我没问父母我们为什么整天只吃窝头咸菜整天穿得衣衫褴褛,这一切我都不问因为我知道即使问了也得不到正确答案。再者他们都太忙了,尤其我那房客般的父亲早出晚归!母亲则整天忙着抽烟喝茶跟各式各样来我家的人应酬聊天。她甚至忙得连餐后的饭碗都没时间洗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跳跃着,快要上课了那“嘀嗒嘀嗒”钟表的声音先是仿佛从洪荒赶来然后由远及近不断侵蚀并突然卷起潮水铺天盖地最后震耳欲聋响彻我的心底。我大叫着快要迟到了饭好了么。母亲说你吵吵啥你吵吵啥没看见我在这里紧赶慢赶么边慢悠悠地涮洗着昨晚上泡在锅里的筷子和饭碗,那里面浊水玉米粥和筷子饭碗绞在一起并不多么美观仿佛一只大号敞口的垃圾箱。我说娘你能当天的事情当天做么要养成“今日事今日毕”的好习惯这是老师说的。她说你没看我昨晚纳了一晚上鞋底么!我说你天天晚上纳鞋底吗每顿饭后你都纳鞋底吗既然你那么愿意纳鞋底以后干脆不要刷锅吃饭了天天纳鞋底就好了!她说你这狗日的还学会反驳大人了。

毫无疑问我又迟到了!反正我总是迟到统计下来不迟到不如迟到多。我慢慢学会了少吃两口饭赶在老师进教室前一秒抢先进入教室,为此我沾沾自喜但老师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因为她总是对着我的背影摇头叹息。但老师很快就解脱了自己不必再为我操心了,因为我考试通常不是第二就是第一(倒数)。

第一次考倒数第一时老师非要去家访,我摇着手说别去别去千万别去。她问我你是害怕父母会训你骂你揍你吗这样正好可以让你长长记性提高学习成绩?我说不是因为这个。她问那是因为什么?我说真得不是因为这个真得不是因为这个。

老师坚持带我来到我家里,她站在院子里看到我家那两米高的草房那扇黝黑的小窗户几乎从门框上掉下来的门扇时对我说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她来家访的原因。我说是的我低下了头。内心里痛苦万分我在思考我也是有尊严的当明天我家破房子的情况倘若传到同学们的耳朵里我自问是否还有脸面继续呆在班级里。我真的不是害怕父母会揍我而拒绝家访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我和我的学习即使我考再多的倒数第一。

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对,我的房客父亲偶尔也会对我的课堂表现有所关心。他有时候晚上七点多出去,十点多回来,对坐在灯下趴在床沿上对着书本貌似做作业却神思游离的我冷嘲热讽满口鄙夷。他说我在课堂上趁老师不注意拿着破镜片利用阳光的反射向黑板上照猫不仅如此还在课间偷偷撕裂了邻桌同学的新本子并且还鄙视一个英语流利的女同学说她装腔作势。他说我做的一切他都知道。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不说只是神秘地笑着说你别问了我就是知道。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我就明白他知道这些并无意义,他只是因为掌握了我的小秘密而自我欣喜或者说他仅仅兴奋于有能力获得别人的秘密。

父母偶尔也带我下地。天快晌午了,我们姗姗来迟。纵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还是对别人家田里那光溜溜的垅间和整齐的禾苗惊讶到张大了嘴巴而对自家田地草和苗根本无法分清的参差不齐而摇头叹息。过来一位老头问我父亲他笑着说老侄子啊你到底种的是苗哇还是草哇我看草比苗旺干脆等到秋后连草带苗一齐铲到家里喂牲口岂不是更省力气!父亲也愁哇,他觉得今天替东家锄草明天帮西家推磨的哪有时间来地里除草呢。父亲坐在田边,左一袋烟右一袋烟然后看看天空被太阳晒得流油。他说算了反正都这样了也不急那一霎了下午再弄吧先回家吃饭!母亲说你总是今天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后天哪天能弄完?父亲说弄不完散伙干脆听那老头的把草苗都留到秋天我晚上还有事呢。母亲说晚上能有啥事!

晚上了,有很多人挤到我家来玩儿。不过很少有村子里体面的人物倒多是些父亲看不上的人物。为此父亲和母亲稍显厌恶但还是递上烟卷摆上茶壶。当他们离开后,父母说呸这样的人也配来咱家玩儿!我反驳说你们是不是过分了,其实你看不起他们,跟他们看你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相似,他们觉得攀不上那些体面的人所以只能来找你,别因你偶尔站在墙上看到人家就以为人家一定长得比你低这不是人家的问题分明是你的问题。父亲说你别放屁!

我还是长大了,尽管我认为自己在成长的长途跋涉中会因自卑而死痛苦而死懦弱而死被人们的眼光钉死。但我还是长大了。他们还是老了。她们没事儿就坐在胡同的阳光下拉着路过的人谈东道西。通常是两个老太太坐着小凳,抽着烟卷,挥舞着空气。她说我那年一下子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儿子非拉着我一周一去医院打一次就花费五百块钱的针剂。那人说我也是啊腿部老毛病犯了我稍微一嚷嚷女儿和女婿就拉着去医院一下子住了一个月零一个星期。她说我那年痨病还犯了根本没法喘气半夜五更儿子和儿媳拉着我到医院直接上了呼吸机。那人说这不算啥前几天我还心脏病犯了疼的满地打滚女婿一个电话叫来救护车“喂啦喂啦”拉着我到医院还用上了心脏除颤器。

心脏除颤器是啥?她问。那人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她低下了脑袋那人胜了她被打败了因此一连几天都萎靡不振。后来去医院住院当医生问我们药品用好的还是次的用国外的还是进口的时我说要进口的好的吧。她说用国内的次好的就行啊。我说还是用好的吧。她说即使用好的那我病好了之后我也不能再干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大声,大到恰好让全病房的人都能听到。我心说你啥时候干过活啊除了整天抽烟喝茶之外但这话我没说出口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要向全世界宣示她即使不干活她也会用上国外的进口好药就因为她有一个好儿子。

出院之后她坐在床沿上拄着拐棍看着面前的两个孙女儿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呀该要个三胎了啥是个宝儿啊孩子才是宝儿呀老了老了孩子大了总会有个靠山的。我咬咬牙说再说吧你别操心了。

后来,他不再是房客了,有所收敛成了常客,变成一堆皱纹两排突出体外的肋骨花白的短发发黄腐烂的牙齿破旧脏乱的衣服和嶙峋的双手。她则是一个聋子一部驼背一支拐棍不由自主哆嗦的头脑继发性肺间质纤维化慢性下肢动脉粥样硬化并闭塞重度骨质疏松雷诺氏病高血压3级极高组低钾血症抗磷脂综合症严重贫血症脚趾无限溃烂的类风湿性关节炎患者。

这是以前和目前的事。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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