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春年少，美好时光，最美好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少不更事。

忘了几岁，母亲允许我放羊了，这一度让我兴奋不已，一是标志我有足够的力量牵住缰绳，二是大人们知道这么大的小伙子不会被人贩子拐跑，可以放心让他出去替家人分担一点点的家务事。

要知道，以前我的工作就是打个酱油买个醋，回到家时奖励的辣条已经吃得满嘴辣椒油，那个兴奋呦。

而放羊这件差事，比跑腿似乎更让我兴奋些。

02

我终于可以拉着那只老山羊，一次又一次顺着胡同往上直行，让它去更广阔的田埂上吃草。

我看到书上说，主人公自己躺倒在草地上看书，然后牛漫无边际的吃草，然后吃饱喝足，也静静地呆立在他跟前，人和牛四目相对着。

这样的场景固然美好，但是我有些半信半疑。这放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还是可以的，我们这地方的土地早都划归个人了，怎么可能放开羊吃人家麦地里的嫩芽呀。

所以我一般把羊要栓着，让它就吃周围的草，而且边边角角不要错过，等它吃完了再挪一地，总之我的羊从来没有吃过人家的麦子嫩芽。

03

夏天，人们收割完麦子之后，几场阵雨一来，许多小草就突突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应该是我的羊最开心的时候，每次都能让它吃个大饱肚子。

它的肚子出奇的大，当然是因为肚子里有几个孩子，肚皮和地面很接近了，双乳已经趿拉到了地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又觉得它时刻从容优雅着，我曾经和它对视过，四只眼睛距离很近。这家伙看着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冷笑一声，打个喷嚏，默默转身离开了，我不高兴，又追过去抱住它的头，重新对视，没想到力量不敌它，一下把我甩飞，我行我素吃它的草去了。

04

放羊的日子过得很慢，有时候睡到地上都能听见小草冒节的声音，夏天的天气燥热，蚊虫居多，一般情况下我会把羊拴在柿子树周围吃草，而我，也会爬到书上找个树杈，撕两篇饱满多汁的叶子遮住脸，黄昏时分的微风呼呼一吹，就昏昏欲睡进入梦乡了。

夏天的夜间，天黑得非常迟，晚霞在广袤的大地上不断留恋，迟迟不肯散去。

远远树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动不动，像一个大鸟筑的巢，其实那是在树杈上睡着的我啊。

05

过了没多久，老羊的肚子就没有那么饱满了，但是我们家十分开心，因为老羊生下了两个完全和它自己不一样的物种，刚一生下来，这两个小家伙慢慢起身撑起身子，然后倒下，再撑起身子，在墙根上晒一会，就活蹦乱跳了。

我们家那段时间很热闹，上门看羊的人络绎不绝。因为传统山羊产下了两个叫“布尔山羊二代”的羊羔，二代大概不算纯种，但那时候没流行起来，让人感到稀奇，纷纷前来观看，他们趴在栏边看羊的时候，两个小羊羔显得十分兴奋，你追我赶，上下蹦跳，娇嗲的咩咩声让大伙啧啧称赞。

“好看，真是和咱们山羊不一样。”

而这时老羊不情愿了，看着人越围越多，仿佛还在为生下这两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小家伙而郁闷不已。人们越往前围，它就用头抵住，不让别人观看。

仔细想想，这就和健康的白人母亲莫名其妙生下了黑人混血儿子一样，当然难以接受。

06

生下的这两个羊一个全身棕色，鼻子上一点白毛，显得特别利落，仿佛一个商务男士一样从头到脚都是精致。它很活泼，总有释放不完的精力，我也很难掌控住它，这也很郁闷。

它叫小灰。

小花当然是另外一个羊了，底色是白毛，但是身上有不均匀的斑点，不好动，爱出些哀怨的声音，如一个凭栏遥望丈夫归来的女子，它一叫，老山羊总是回过头来看一看。也许老羊心目中觉得小花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叫声总是惹人爱怜，相权之下，内心中已经默认了小花是自己的血脉了。

而小灰，任它怎样折腾喊叫，老羊只是低头吃草，或者眯着眼瞧瞧，就不管它了。

我是很喜欢小灰的，喜欢它倔犟的折腾劲，喜欢它不爱求饶乞怜、走路都拧着头想与全世界为敌的魄力。

小灰小花一天天长大，老羊也一天天老去。到了周末我又要去放羊。

诺大的田野里，只有我的三只羊，和一个村妇的五只羊，那个村妇抱着孩子，五只羊时常管不过来，羊吃了人家的麦子，又吃了别人家的苹果，她只能给人赔礼道歉，道歉得多了，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一家人日子过得拮据，就靠丈夫做零工，她放羊来补贴家用。

而我，没有她那么惨，我只要拉好我的老羊，小花和小灰便会紧紧跟上，它们对苹果不感兴趣，大概是还没长大的缘故罢。

07

我把三只羊训练的很有素质，每每走到村口缰绳一扔，三只羊便一个个跑回家中去了，从不在路上留恋驻足，母亲看见羊回来了，便舀出面汤给它们喝，喝完了小花和老羊静静地卧下，小灰这时候便不消停了。这家屋子转转，那家屋子看看，村人都对小灰很感兴趣，所以看到它串门，哈哈一笑。“这羊羔又来走亲戚了……”

我和小灰、小花处了大半年时间，有一次我上学的时间，父亲把小灰小花一起卖掉了，据说小花卖了很高的价钱，在村里引起了轰动，而小灰因为不太纯种，价格并没有小花高。

我为此伤心了好久，为小花的更哀怨鸣不平，为小灰的不值钱想力争，可是我知道家里的情况，大概这两只羊卖了，再过两年家里就可以盖新房子了。

卖了小羊之后，到了周末我也不想放羊了，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蜘蛛结网，慢慢地把一个蚊子黏住，吸干它的血；给水盆子放一个秋叶，捉一两只蚂蚁放在上面的，看它们无助的挣扎，我有点开心了。鲁迅说：“弱者抽刃向更弱者”，我，就是那个弱者。

08

又一年夏末，我又长了一岁，那个羊又老了一岁，没有了小羊，生活还得继续，我不得不放羊，这一年和这个羊又呆了很长时间，他吃草，我发呆。

那天下午，天刚下过雷阵雨，空气格外好，燥热褪去，天上白云朵朵，我拉着羊走在田野，我竟然放开了缰绳，奔跑起来，啊，真舒服。

羊也开心地吃着草，我们俩都很开心，一个人一只羊，在广袤的土地上缓缓移动，蓝天，白云，多么美好。

那一天我记得它吃得特别多，双乳又趿拉到地上了，肚子圆滚滚的，我看了看他的肚子，恩，确实吃饱了，回家！

09

很快就走到了我们约好的地点，我一松缰绳，好了，你快回去吧，我慢慢就走回来了。

老羊看我松开了缰绳了，高兴地往前跃了几步，然后慢慢停下来又优雅地走着。咦，怎么回事，它像一个运动员冲刺时扭伤了脚踝一样。

我跑上前的一瞬间，它已经不走了，我拉缰绳也走不动，拉了大半天，索性它躺下来，这次真拉不动了，它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一样，眼神中尽是死亡的影子，嘴里的白沫已经汩汩流出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不敢离开，也不敢一个人呆在原地，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大概没有叫兽医，老羊吃太多的雨水草胀死了。反正它死了之后，父亲用架子车把它拉了回去，深夜剥皮放血，五脏掩埋，肉骨煮熟，第二天早上全村自家人都分到了肉吃泡馍去了。

我们那特产是羊肉泡馍，我也很喜欢吃，但是记忆中好像那一天我病了，吃什么都拉肚子，脸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滚，它的肉我一块都没吃。

父亲安慰我说：“不怪我，是他老了。”我知道，老了就是死了，死了被人吃肉是它的宿命，但是我没有想过小花和小灰也是这样的宿命，我不敢想。

很长一段时间，老羊的头颅就挂在离我很近的杏树上，我每次上厕所都不敢直视它，尽管它已成枯骨，我总是脑海中显现和它四目相对的瞬间。

10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我一直渴望安静，喜欢自己和自己对话，喜欢我笔写我心，喜欢常常往往星空，看着恒定的星系，喜欢静胜过动，也许喜爱文学，便是和那只羊的相处有关。

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三只羊的样子，我的生命中也出现过类似羊的人，我都能和他们好好相处，因为我明白，哪个我应该靠的近一些，哪个我应该保持距离，哪个我不容忽视，哪个又与我终究背道而驰，我都能处理好这样的关系。

我想，放羊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安静的日子，云那么低，风那么轻，一人独坐，三羊静默，万物任时间蹉跎，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