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故事(9)不速之客
图文| 王屿
入秋以后，山谷里零零星星地下了几阵雨，田地里逐渐长出来一些稀稀拉拉的新草。此离牛群从夏牧场回来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海岸的日光一如既往地慷慨。在欧洲大部分地区初入严寒的时节，每天清晨，我和尼克的餐桌上总是阳光满满。
搬家之后，尼克上班的路程比以前多了近二十公里，但他仍每天坚持吃完早餐之后再去工作。我也逐渐爱上清晨咖啡机研磨咖啡豆的声响，开始在实木餐桌上铺上各种芝士、火腿、黄油和面包这些营养丰富的西式早餐。当然，尼克隔三差五也会点云吞、包子、米线这样的中式早点。
我们爱在早餐时讨论一些生活计划，比方晚餐吃些什么，尼克下班要买什么，园子里最近要做的活等等。几个月前，我和尼克在离庄园入口不远的地方规划了一个小型果园。一起开垦出片荒地后，我们一起去两百公里外的西班牙南部大型园艺市场，买了一些杏、桃、枇杷、橙子和无花果等果苗。
栽苗的时候恰逢迟春旱季，我们在地里装上了自动供水系统，以保证小树苗的生长有足够的水源。眼下果树长势都非常好，小果园如菜地一样郁郁葱葱。尼克和我计划雨季一来，就可以把自动供水设备撤下来了。
清晨，尼克和往常一样，在我额头印上一个吻便出门上班了。我也照常在厨房的小窗边掀开窗帘，看他在屋子那头的老橡树下发动车子驶离庄园。
我能想象到尼克将开车驶过庄园的小路直到尽头，再拐上村里的公路，接着沿着村路一直上坡开到顶，最后再换到A25号沿海公路，那会儿就不用再岔别的路了。
而我呢，得把早餐用过的碗碟放进洗碗机，洗一缸深颜色的衣物，再打扫打扫屋子。眼下园子里没有很多活，下午凉些的时候可以给阳台的多肉和绿植换换土。
晚餐吃什么倒还没决定好。尼克下班时会顺路去一趟超市，买条鱼或者别的什么。具体迟些他会打电话跟我商量。我正擦着餐桌想着这些琐事，一阵汽车发动机熄火的声音传到我耳里。随即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熟悉脚步声，接着是门把转动和进门的声音。
“尼克，你忘带手机还是眼镜呀？”我头也不回地问他。他出门急的时候会忘记带一些东西。
“亲爱的，今晚吃小羊羔好不好?” 待我转过头来，尼克正似笑非笑地问我。
“哦，尼克，吃羊的baby，不行不行。” 我连连摇头。另外也觉得诧异：他都没进城，怎么知道哪里能买小羊肉。
尼克没等我把双手擦干，迅速地拉着我出了屋子。他指着远处果园的方向问我：“ 我是说，如果羊baby吃我们的庄稼呢？! ”
这时我看到一大群类似羊的动物，正在果园里大啃特啃！
“F**k! F**k! ” 我脱口而出。
尼克转身在工具房拿了长把锄头就往果园里跑，我跟在后头边跑边朝着果园那头喊：“你们这群畜生！畜生！快滚开！”
羊群似乎无动于衷。
此刻从屋子到果园的一百多米的距离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当我俩气喘吁吁赶到时，整个果园一片惨象:几棵紫无花果没剩一片好叶子！桃子和杏子树的皮都被揪了下来！枇杷树整棵倒在地上！柠檬树和橙子树全部歪歪斜斜！而这些讨厌的山羊还在残枝败叶里啃着它们认为能吃的东西。看起来，它们连树根都不会放过！
尼克拿着锄头边挥舞边吼，想把这群山羊吓跑。哪知这些入侵者完全充耳不闻，还在使劲儿蹂躏着我们可怜的果树！我跑到旁边的芦苇林子，拼命揪下来一根长条子。我可不管它们听不听了！老娘要来真格的了！
我冲回果园，把竹条一般硬的芦苇杆甩在一只母羊身上。它总算松开我那可怜的柠檬树，从树上滑下来了，可也顺带又折断了一枝树杆。我气得再次抡起芦苇杆子！
“亲爱的，不要伤害它们!” 尼克冲着我大喊。
"尼克你疯了吗？它们都把我们的园子毁成什么样子了！？” 我边朝尼克大吼，边把芦苇杆子甩在其他还趴在树丛的羊身上。
“亲爱的，不是你想那样！” 尼克也急得不行，“山羊是有攻击性的。我怕它们反过来伤害你呀！”
“管不了那么多了，尼克！ 我气疯了！我气疯了！” 我咬着牙接着以狂暴的方式，拿苇杆鞭打着羊群。
我们辛辛苦苦灌溉出来的果树，就这样被这些畜生给毁坏完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杀一只羊烤的心都有了！
见我这样，尼克既心疼又无奈，却也只能接着从另外一个方向和我一起赶羊。
一大群羊以五六波小分队的数量分散在果园的各个角落里。我和尼克以两个方向夹攻，先把一部分羊赶出果园，再接着回来赶果园里剩下的羊群。只是等我们把剩下的一些羊群赶出来，之前赶出去的羊又回来了。由此复往。
到后来，我又气又累，浑身瑟瑟发抖。看着这些畜生摧残果树而我们却无能为力，我终于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尼克也疲惫至极，全身衣物都被汗水浸透。他只能伸过来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尽量安慰我。
“这是谁家的羊呢，不会是从夏牧场跑出来的吧？” 尼克喃喃自语。
“这里就这么几户人家，谁家都没有羊。” 我擦了一把眼泪，仔细地回想。
我们正一筹莫展时，小马里奥开着拖拉机从夏牧场回来路过，看到了果园里的情况。
他急忙把拖拉机停在路旁，赶过来帮忙。只见他先找出领头的公羊，以某种神奇的手法把公羊引了出来。让人惊奇的是，其他的羊此刻像变魔法似的全都跟着那头羊出了果园。我数了一下，连上新生的羔羊，大约四十头羊。
小马里奥没发出任何声响，没用上任何力气就把羊群赶出了果园！我和尼克在一旁目瞪口呆。
小马里奥指指那些羊的耳朵，示意尼克拿手机把羊耳朵后头的牌子拍下来。尼克照办了。他俩一起把羊群赶到山谷的溪边，看着它们淌过溪水往邻村的路走去，两人才放心地走回来。他们朝蹲在芦苇地边上发呆的我打了招呼。随即我们三人一起，回到果园检查果树的情况。
桃树和枇杷已经确定没法挽回；杏子、李树和橙子伤得很重，不知道能否救回来；柠檬，无花果虽然叶子都揪得差不多，但枝干还在，它们多半还能活下来。两位男士把伤到枝干的果树拿绳子固定好，浇上了好一阵水。
小马里奥叹了一口气，他也为这个情况感到惋惜。可他也不知道那些是谁家的羊群，甚至也是第一次在山谷里见到它们。他提醒尼克拿手机拍下果园的受损状况，加上之前拍下的羊耳朵背后的吊牌照片，一起去镇上找警察解决问题。
目送小马里奥开着拖拉机回到主路，我和尼克才开始往屋子走去。
尼克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开始在电脑面前查起附近养牧户的信息。我递上一杯咖啡给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要报警吗，尼克？ ” 我问他。
“亲爱的，我想报警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尼克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万一真是无心偷跑出来的话，报警的后果也太严重了。”
“可是如果那些羊再来一次，果园里的果树可就一棵也不剩了。可能我们的菜园也会被糟蹋掉。” 一想到不能解决问题，我心里就直打鼓。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即便是一棵白菜，也是农夫用无尽心血灌溉出的。
“我待会儿去附近几个村子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群羊的主人谈谈。我觉得这样比报警要好。你觉得呢?” 尼克认真地问我。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轻呼一口气。
果园的惨况既已如此，防止这样的情况再犯才是最重要的。
附近的村庄大多和我们村一样，并没有几户人家。我和尼克只找了附近两个村庄，就打听到了这群羊的主人。这户牧羊人家在一座高高的山岗上，我们赶到时正遇上羊主人赶着那群山羊回羊棚。他似乎也猜到了我们的来意，远远地打着招呼让我们在走廊长椅上坐着稍等。
尼克和我还没有说明来意，羊主人就开始道歉。原来早晨他进城办事儿，忘记锁好羊棚的门，羊群就这么溜出去了。邻居发现不对劲儿，打电话联系到他的时候，羊群已经一路啃到了两个村庄交界的山上。虽说这个季节田野里没有什么可啃的庄稼，他还是心有余悸马上赶了回来。可，似乎还是晚了。
“ 对不起!请告诉我你们果园的损失情况。” 羊主人年纪在六十岁上下，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尼克给他看了照片，他立即认真记下损失的果树种类、数量和大致的产地。小本子上的德语字体写得很是工整。
原来这位主人叫菲利普，来自德国汉诺威。退休之后，因为喜欢海岸的地中海气候，他干脆卖了德国的公寓，到这儿买了块带小栋农房的地定居了下来。
一开始还好，他总有很多娱乐用来打发: 骑车、钓鱼、徒步、滑翔伞什么的。
只是某天他站在屋前吹着风，突然意识到他山头的独身生活少了些什么。用他的原话来说，是“少了种提醒他从清早咖啡杯跳到外头干活的动物声响。” 于是他决定养上一群山羊。
“一大群羊咩咩提醒咖啡喝完该干活了，可真够吵的。” 我不禁笑着插了一句。了解到前因后果后，我对那群羊也不再恨得牙痒痒了。
“没想到它们不仅仅吵，还那么野! 今天真是谢谢你们没有报警！” 菲利普的脸有些发红，眼睛显得非常诚恳。
很快，在雨季开始的第一周，菲利普就开车送来了新的果苗。另外他还告诉我们，他已经在羊棚装了特殊报警装置，再也不会忘记锁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