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辛弃疾词·二十首
1．《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页
看到网上还有人在纠结「他」不是「她」，只能说「语文」不过关且不了解辛弃疾其人。「他」即使从现代语法来说也有两种用法：泛指一切人，不分男女；特指男性。
「五四」以前「他」兼称男性、女性以及一切事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现代书面语里，「他」一般只用来称男性。但是在性别不明或没有区分的必要时，「他」只是泛指，不分男性和女性。如：一个人要是离开了集体，他将一事无成。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商务印书馆，第1252页
联系辛弃疾的生平，这里的「他」其实指称的是他自己以及志同道合的知己。而不是元夕夜上观灯的普通女子。那个「他」是辛弃疾在人群中寻找了千百次的，孤独地站立在灯火阑珊处的「美人」。这是对屈原以「香草美人」指代「明君贤人」用法的继承。为中国古典诗词所特有。
此阕词中最优美的句子便是对元宵灯节盛况的描写：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元宵灯火灿烂，就像春风吹开了万千树枝上的花朵。
行人们举着灯笼，走走停停，忽上忽下，摇曳多姿，仿佛是被东风吹落的花朵，又像是如雨般陨落的流星。
形态各异的灯球，随着持灯人地晃动，犹如鱼龙在高空中竞舞。
至于作者追寻中的「美人」，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语，堪称的论。
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要找的人就在灯火将尽，灯火零星的黑暗处。
这位在罗绮如云的热闹场地之外孑然独处的孤孤单单的美人，其实就是作者这一类正直高洁之士的最好写照。……辛弃疾归宋之后，一直不得志，又逢张浚北伐失败，朝野无人再敢言战，他的抗战主张不被采纳，正为政治上缺少知音而苦闷。
——《辛弃疾词》刘扬忠（评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1月第30页
【笺注】
《东京梦华录》谓正月十六日晚，京城各坊巷「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近高低，若飞星然」。
《左传》庄七年：星殒如雨。苏味道《正月十五日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玉壶」指月。亦或指灯。本人从后者，与后一句「鱼龙舞」契合。《武林旧事》卷二元夕条：「灯之品极多，……福州所进，则纯用白玉，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
2．《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5页
本阕为稼轩吐露心中积郁之词。词的主旨单纯，不难理解。
以前喜欢「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这句话，化用桓温事。叹年华易逝，壮志未酬。
近来了解稼轩的生平后，喜欢上「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句话，同情他的遭遇。佩服那种伟大的孤独感。
在精读了628首稼轩词全集后，发现类似主旨的词太多，集中大量出现，产生「审美疲劳」。
现在最喜欢的却是「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这一句。
登上建康赏心亭，纵目眺望天际的远山，它们宛如美人头上的碧玉簪与螺形发髻。充满了感情，竟向我传递愁苦与遗恨。
喜欢此句语言的形象性。
【笺注】
韩愈《送桂州严大夫》：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皮日休《缥缈峰》：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
3．《摸鱼儿·望飞来半空鸥鹭》
观潮上叶丞相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悄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0页
全词出彩处：「比」的运用。化用前人成句，熔典故与神话传说为一炉。
「望飞来半空鸥鹭」比喻潮水来临时打前锋的白色浪花（鸥、鹭）。
「须臾动地鼙鼓」形容潮水来临时的声响。
「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形容潮水涌来时的整体气势。像穿着白色衣甲正在驱赶大山的军队，又像是正在与陆地鏖战的猛兽。
下片运用吴越王钱镠、伍子胥、范蠡、西施事例，发其感慨。
4．《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3页
本阕词无新意，亦是发其北归之志。
「西北望长安」西北之长安即北宋故都汴京。
「江晚正愁余」作者在愁什么呢？愁年华逝去，愁同道知己稀少，愁不被重用，愁朝廷无北上统一之坚定决心。
最有历史沧桑感的一句当属「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水还是照样东流，清江还是清江。古今多少失意文人墨客、英雄侠客，乘船顺流而东！这滚滚江水积留了多少不遇之泪与愁。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江水不断地流，但是人会变老的。作者独自在江水中赶路，登上郁孤台，登高望远，想到自己的仕宦经历，想到自己的现状，想到年轻时的壮志，感慨万千。面对无语东流的江水，愁绪渐生。身边也没有伴侣，惟有山深处传来的鹧鸪声。
最后一句「山深闻鹧鸪」，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味。都是为了衬托周围环境的「寂静」，可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5．《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68页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此句之「消」字为关键字，传达出的情感非常之沉重。自己还能经受几个春秋？
「蛾眉曾有人妒」偏安南方的士大夫嫉贤妒能，或暗喻自己被排挤被嫉妒的情事。
「脉脉此情谁诉」最高统治阶级不接受自己的意见，也没有同道知己可以倾诉。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不要去登高望远，你只能见到夕阳西下，阳光穿过残柳。此情此景，莫非是作者对南宋国势的预判？
6．《满江红·敲碎离愁》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80页
此词为辛弃疾词集中不可多得的「闺中思妇词」。
借妇人的口吻，描写彼此的思念之情。放在「李清照」词集中，也毫无愧色。
写得非常细致动人。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女主人公此时正在闺房中拿着远去行人的来信发呆，忽然纱窗外一阵春风吹来，竹林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敲碎了自己的愁思。
「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爱人远去，自己独守空房，以前为他唱的歌也不唱了。
「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女主人公对时序变化极度敏感，不能忍受暮春景象，抬起头没想到远山已经翠绿点点，夏天又要到了！
「但试把一纸寄来书，从头读」忍受不了此情此景，只能回到窗前，展开丈夫的来信，从头细细再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相思之字，盈于篇幅；相思之情，浓重不减。读着读着，不自觉滴起眼泪，湿了罗襟，泪珠满捧。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道路上的花花草草，不会迷住行人的归路；但是旁边的垂杨却阻隔我望见行人。
「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干曲」以上的一切还只是普通思妇之常态，最让人心碎的是，直到黄昏时刻，月上柳梢头，她还呆呆依靠在栏干旁，孤零零地站立在那里，望着远方，一动也不动……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有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7．《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
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74页
少年时，我为不能抗金复国而愁；
现在，知道壮志不能酬，我只能欲说还休，低声唱道「天凉好个秋」……
8．《生查子·溪边照影行》
独游雨岩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
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82页
美在写景，传神地写出了溪水的清澈，如明镜。
与李白《清溪行》中的「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异曲同工。
9．《清平乐·茅檐低小》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99页
下一首词《清平乐·连云松竹》与本阕词《清平乐·茅檐低小》，志趣类似，皆写于作者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期间。
这两首词均为「小令」，小令调短字少，适合捕捉瞬间感受，记录一时感兴，与20年代的「小诗」一样。
第一阕《清平乐·茅檐低小》：作者采取由远（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及近（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再向四周（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散发的视角，描写了一幅农家村居风俗画。
特别是下阕三个特写镜头，大儿正在溪东锄豆，中儿正在院子里织鸡笼。小儿就是特写中的特写。全词最惹人喜爱的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也是全词的出彩处。写出了小孩子的天真顽皮神韵。作者向四周环视，突然看到一个无所事事，藏起来偷偷卧剥莲蓬的小孩子。
这个小孩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沉浸在偷吃莲蓬的幸福中，不问世事。
也许辛弃疾仕途疲倦，看到这个画面，心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放弃吧，这样多好。
此时作者落职居家，与山水为伴，诗酒田园。但是他真的心甘意愿吗？要知道，辛弃疾从北方起义开始，就抱着——抗金复国的人生大志。不被朝廷重用，被同僚排挤，知音稀少。此时的农家生活虽然纯朴祥和，但钟情山林绝对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过的日子。闲居期间看到的这些平常生活小事，只能是他一生抗金途中的清凉剂，一种安慰。并且他自己也时常在自嘲：不如归去。可是一想到南宋的现状，天下大势，他就从没变过。他的理想一直如此——抗金复国。
10．《清平乐·连云松竹》
检校山园，书所见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0页
11．《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50页
这首词共十句，前九句可以归为一层：总体情绪是昂扬向上，紧张急促的。
挑着灯在灯光下抚摸自己心爱的宝剑，似醉似醒之间。恍若一梦，梦回到号角声声的军营里。士兵们相互分着长官赐下的牛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伴着胡曲唱着战歌。让人生出一种「大丈夫当如此」的念头！
此时军营正在点兵，整个战场肃穆而粗犷。的卢马飞快地奔驰过人群，士兵力大弯弓射箭，声如霹雳，气势如虹。
整个军营上下士气高涨，一心为了帮助君王完成复国统一大业，赢得生前身后名。
最后一句陡然一转：可怜白发生！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已经老了。只能在梦里挥刀舞剑，希望朋友陈同甫能代自己上阵杀敌。
戛然而止，此时无声胜有声。熟悉辛弃疾生平的或具有类似经历的人才懂得，他的豪壮洒脱背后的无奈。
12．《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
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12页
如周杰伦《稻香》般，一片祥和宁静。夏季，乡村，田野，蛙声，星空，蝉鸣……难忘的童年，心中的桃花源……
13．《玉楼春·风前欲劝春光住》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11页
星星：指白发。左思《白发赋》：星星白发，生于鬓垂。蒋捷《虞美人·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时光易逝之感，只有在意时间的人才会注意到。辛弃疾一直壮志未酬，一点落花飞絮，都能提醒他，春天来了，春天又要过了。这是自己南来的第几个春天了呢？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14．《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22页
打破了词分上下两片的写作模式。全词九问，并列而行，才大气粗。
神话传说与想象交织，天马行空，浪漫奇特。
(1) 第一问：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
美丽皎洁的中秋明月，你悠悠飞去，将飞向何方？
(2) 第二问：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难道还存在另一个平行世界？（我们这边刚刚目送月亮西落）在那边，看见你从东方缓缓升起？
(3) 第三问：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
难道是宇宙长风把你从广阔无垠的宇宙深处吹来？降临人间，为我们带来中秋佳节！
(4) 第四问：飞镜无根谁系？
悬挂高空如飞镜般的圆月，是谁把它系在那里？
(5) 第五问：姮娥不嫁谁留？
月宫中的仙子嫦娥到现在还没有出嫁，是谁把她羁留于此？是为了等待她的丈夫后羿飞升上天团聚吗？
(6) 第六问：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世人说你是从海底升上来的？此说法没有得到解答，令人恍惚，使人发愁。
(7) 第七问：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
害怕海底的万里长鲸，横冲直撞，撞毁你月宫中的琼楼玉宇？
(8) 第八问：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虾蟆识水性，会游泳；但是月宫中的玉兔如何能通过海底？
(9) 第九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如果说外界的一切都不曾影响到你，使你完整无缺，那么你为什么会由圆月渐渐变成小银钩呢？
15．《贺新郎·肘后俄生柳》
用前韵再赋
肘后俄生柳。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右手淋浪才有用，闲却持螯左手。谩赢得伤今感旧。投阁先生惟寂寞，笑是非不了身前后。持此语，问乌有。
青山幸自重重秀。问新来萧萧木落，颇堪秋否？总被西风都瘦损，依旧千岩万岫。把万事无言搔首。翁比渠侬人谁好，是我常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一杯酒。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63页
被字里行间传达出的人格魅力征服。
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养活自己的肉体，可称其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这种人的活着是对生命的尊重；
大部分人没有温饱之忧，只是为了金钱、物欲、责任而活着，可称其为平庸的「行尸走肉」。
极少数人为着志向而活，工作不是为了物质享受，而是为了养活兴趣或理想。使虚无悲剧的人生变得有意义。
辛弃疾就是第三种人，《世说新语·品藻（35）》：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作者在这里化用其句，勉励友人与自己。世人皆醉我独「醒」：自己依然是那个以抗金复国为己任的青少年。不苟合于世，不做苟且偷安的主和派。
16．《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
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00页
习惯性自嘲：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少年往事（上片）与现今遭遇（下片）相辉映（相对比），悲壮与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
【笺注】
《新唐书·王忠嗣传》：因上平戎十八策。稼轩多次向统治阶级上奏疏，论与金作战等各项事宜。如《美芹十论》、《九议》等。
《史记·秦始皇本纪》：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韩愈《送石处士赴河阳幕》：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
17．《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34页
（1）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看见眼前的青山妩媚可爱，笔直健壮，充满活力；料想青山眼中的我应该也如此吧。不管是内在的情志，还是露于人眼的外貌，我们都略相似。
作者是在自欺、自慰、自嘲吧！
开头便是「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直接点明自己已经衰老得太厉害了，还能像青山一样永远健壮妩媚如初吗？朋友也没剩几个，此刻只有「青山」、「溪水」与我为伴？孤独吗？
这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单独摘出来，让人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人格色彩与人格魅力。多么自信，多么洒脱，多么霸气。
但一联想到作者老了——肉体能支撑继续抗金复国吗？知己少——不被重用，朝廷无作为，同僚排挤，自己的满腹牢骚志向向谁倾诉呢？
在这里我们只能感受到一种年老的悲凉感，壮志不能酬的无奈，无友陪伴的伟大孤独感。
（2）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狂，狂狷。勇于进取和洁身自好。（《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狂」字，近人况周颐解释道：
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
——《蕙风词话》
辛稼轩的「不合时宜」就在：统治阶级没有强硬北上的决心；朝廷主和派人多势众，主战派势弱声小，小人排挤。
达官贵人，声色犬马，歌靡靡之音；
只有我辛弃疾，独怆然而涕下，歌千古雄词。
18．《贺新郎·绿树听鹈鴂》
别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46页
此阕词可分为三部分，重新排列如下：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第一部分：由鹈鴂、鹧鸪、杜鹃的啼叫，到暮春景象地描写。认为惨淡悲凉的暮春光景比不上人间离别。
第二部分：列举五组辞别典故。前三个与美人有关；后两个与英雄有关。稼轩此词不仅仅是一阕简单的送别词，更是暗寓个人遭遇的言志词。
第三部分：点题（送别）；与第一部分照应。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啼鸟如果知道人间还有如此多的离情别恨，料想它应该悲伤得不啼眼泪而啼鲜血！（茂嘉弟你不在）谁与我在明月下，痛饮大醉？
【笺注】
「马上琵琶关塞黑」用汉王昭君出塞事。
「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用汉武帝皇后陈阿娇事。
「看燕燕，送归妾」用卫庄姜送归妾事。
「将军百战身名裂」用李陵生降匈奴事。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用李陵辞别苏武事。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用易水辞别荆轲事。
「还知」的「还」字，邓广铭先生释为「倘」、「如果」，此说甚是。
邓广铭《笺注》引：
刘永潜先生《读辛稼轩送茂嘉十二弟之贺新郎词书后》：谈此词者多以《恨赋》或《拟恨赋》相拟，以予考之，实本之唐人赋得诗，与李商隐咏「泪」之七律尤复相似。唐人集中有一种「赋得」体，后代沿为应制诗定例，得某字五言八韵，即五言排律。唐人每用此体赠别：
如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诗云：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高适《赋得征马嘶送刘评事充朔方判官》诗云：征马向边州，萧萧嘶不休。思深应带别，声断为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赠君从此去，何日大刀头。
两诗体格极相似：韦诗前六句均赋雨，高诗中四句则征马与送友两面夹写，而皆于结句中方表赠别之意。此点在稼轩此词中亦同。
李商隐咏「泪」之七律云：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过，未抵青袍送玉珂。
此诗题只一泪字，实亦赋得泪以送别。诗中列举古人挥泪六事，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至结二句方表送别之意，打破前人律诗起承转合成规。
稼轩此词列举别恨数事，打破前人前后二阕成规，与之正复相似。
又，李诗用「未抵」字以承上作结，辛词用「未抵」字以承上之啼鸟而起下之别恨；李诗用在列举典实之后，辛词用在列举典实之前，殆所谓拟议以成其变化者欤？
19．《南乡子·何处望神州》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68页
说实话，这首词几乎没有句子能打动自己。即自己很难做到「句摘」，要么词意与前重复，要么化用前人成句、典故。
这首词之所以成为经典：其一，词本身读起来一气呵成，豪气冲天；其二，这是首词流露出的作者的强烈人格魅力与崇高之志向；其三，化用成句和用典与自己的抱负贴切无违，整体上达到一种自然浑融的境界，仿佛出自己口。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此句与王勃「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神韵一致，都是在感慨：个人是非成败在历史长河面前的渺小无力。
明代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词意与此类似。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则与苏轼「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神韵一致，都是在感慨：少年英雄的雄姿。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化用典故。《三国志·蜀先主传》：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天下间还有谁能与孙权相比？当然是曹孟德与刘玄德。
「生子当如孙仲谋」直接引用曹操成句。曹操当年见识了孙权的英勇之后，感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如果非让挑选一句，答案只能是：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20．《永遇乐·千古江山》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73页
人世间有两种「迟暮」最悲凉：一是美人迟暮；一是英雄迟暮。
英雄迟暮，有时甚至会落得「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遭遇。辛弃疾运气还不错，虽然年老力衰，但至少不愁吃穿，也担任一官半职。
可是这对一辈子以「马革裹尸，勒石留名，抗金复国」为志向的辛弃疾来说，却是无限悲凉的。廉颇才是他的偶像：骑马上疆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