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刀)三千里外一场雪
壹:秋水飞双腕,冰花散满身
江湖上的人都说,用得最快的刀在九河谷。
九河谷所有人都配刀,方汤未也一样。
他很老,没人知道他现在多少年岁,每次见他都是步履蹒跚,佝偻着背,缩着脖子,像是刀都有点拿不稳,别人都喊他老方,或者喊他方老六,他都会笑眯眯的应几声。
谷里人谣传他是天下第六,云泉深是不信的。
从三岁学刀开始,方老六就在云泉深身边,渴了给他递水,饿了给他摆饭,刀练累了,云泉深还会枕着方老六的腿酣睡。但是,十多年来,他却从未见过方老六拔刀。
其实云泉深也问过,“老方,他们都说你的刀排在武林榜第六,是不是真的。”
方老六总会笑嘻嘻的摆摆手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云泉深不知道这句“做不得数”是承认还是否认,每每追问,方老六只会笑嘻嘻的和稀泥,次数多了,云泉深也就不问了。
十八般兵器,九长九短,刀乃九短之首。云泉深爱刀,他的刀取名思离,为千年寒铁所铸,日日擦拭,唯恐怠慢了。
方老六的刀却是一把普通的刀,云泉深没看过刀锋,只见其刀柄和刀鞘都是黑色,他曾这样问方老六。
“你的刀是如何得来的?”
“当年刚进九河时,去谷里刀库随意选了一把。”方老六总会这样笑眯眯的回答。
“你进谷前不用刀?”云泉深感觉奇怪。
“也用。”
“那你为何换刀?”
“那把刀断了,就换了一把。”
云泉深练刀的时候,老方从来不指点他招式,只站在一边瞧着。但是他也会和云泉深讲刀,讲的细致深刻,每当这个时候,云泉深就会有种错觉,好像方老六真的是天下第六一般。
九河谷的谷主叫云角宿,是云泉深的父亲。九河谷主的刀排在天下第二,江湖人说他刀出如风,轻如飞羽,利若雷闪。云泉深也很少见他父亲用刀,他父亲总是很忙,好像偌大的九河谷,真的事情很多一般,常年都不见他的人影。
用刀最快的是九河谷,用剑最快的是羽山太虚剑场。太虚剑场的掌剑名叫白破雪,说其二十岁出山,一人一剑在江湖走了三年,未曾一败。当年九河谷主和太虚剑场掌剑有过一战,云角宿输了半式,从此白破雪就坐实了这天下第一的名头。现今又过去几十年,传闻他的剑早已是飞烟在空,凡眼难观。
九河谷在南,谷里气候宜人,常年郁郁葱葱,花香鸟语。有最清冽的泉水,最蔚蓝的天空。细雨濛濛时松竹尽洗,皓月当空时清幽深远。
羽山太虚剑场在北,寒风刺骨,肌寒鞘冷,山巅常年飞雪,万径无踪。
两地相距三千里,即使用日行千里的快马,不眠不休也要跑上四五个日夜。
贰:柔看绕肢体,纤不动埃尘
人间三月,雨水淅沥,方老六将刀挂在雨檐下,雨水流过刀身,啪啪的落在地上,他站在旁边,不言不语的看。云泉深打着纸伞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个情形,不禁奇怪的问道。
“何故将刀浸入雨水?”
方老六转神,见是他,笑眯眯的说道,“最近几日,我的刀爱雨,趁着春雨未过,让它喝个够。”
云泉深走入屋檐,将伞收起,挂在刀的旁边,“如此一看,你的刀和我的伞也没甚区别。”
方老六没接话,见他手里提着一坛酒,便问,“你这是来送酒的?”
云泉深举起手里的酒晃了晃,“是的,你酗酒,你的刀酗雨,倒是绝配。”
说完就和方老六一起进了房,此时檐下突然刮来一阵微风,挂着的纸伞被吹得晃晃悠悠,这刀倒是还笔直的垂着,一动不动的喝着雨水。
其实,方老六的正经职业是花匠,他住的地方是谷里的一个山涧,四亩地宽,中间盖了一个小矮房,四周被兢兢业业的开垦过,种满了花草,细致的分着类别。
小时候,云泉深常来玩,见这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便缠着方老六询问各色花名,次次都玩到泥鞋衣湿,清香满襟才会回去。
只是问倒是问了,花名也没记几个,不过这春兰,夏荷,秋菊,冬梅还是能识得的。
此时正值谷雨时节,屋外的牡丹杜鹃以及兰花开得极艳,方老六开着门窗,就着花香饮酒。他最爱的酒,名叫烧刀春,是九河谷里最烈的酒。自从云泉深知道方老六爱喝这酒,就时常去九河醉仙坊索要,每次喝的时候,他也会向方老六讨一碗,只几口就会红了脸颊,醉晕晕的,满嘴满鼻不知是酒香还是花香。
这个山涧有一个俗气的名字,叫百花涧,是方老六自己取的。每次云泉深提及名字都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恨不得立马将名字改了去。可这方老六不在意,说名字不过代号,做不得数。
虽说百花涧花多,但是小矮房的门前却有一颗大树,云泉深小时候贪眠,每日午后都会拿着躺椅闻着清香眠于树下,天气凉快时,就直接仰面躺着,天气冷时,就盖块毯子仰面躺着。
这一睡,就是十几年,从身长未过椅,到如今需用一张方凳垫脚,时间催着花开了一砸又一砸,这习惯却从未变过。
只是今天怕是没地方可以酣眠了,云泉深红着脸颊,看着方老六一碗接一碗像是喝白开水一般。屋外的花朵浸过雨水,越发的晶莹。
许是酒太烈了,云泉深伏在桌上悠悠睡了过去。
叁:闪闪摇银海,团团滚玉轮
人只要在江湖,就会有恩怨,云泉深不过出了几次九河谷,就惹来了麻烦。
这天,九河谷谷主云角宿又不在,谷外来了两位剑客,一位年长些,一位年轻些,他俩在谷外喊道,“六千剑阁,梁识先,前来拜会九河谷主。”
云泉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三月前,他出谷游玩,碰到了这梁识先的儿子梁华应,听见梁华应正和他的几个好友大谈剑道。本也无事,只是这梁华应见他路过,竟指着他的刀,说剑乃君子,刀不过凡物。
这刀剑之争,怎是几个黄口小儿能辩得明白的,于是便大打出手。
云泉深出手过重,一刀将其劈入兰溪江中,差点没淹死在里头。
六千剑阁梁识先,武林榜排第九,据说一剑能开江。
方老六和云泉深一起走至谷外,一见到外头的两个人,云泉深就说道,“别喊我爹了,有什么事和我说就好。”
梁华应见着云泉深,附在他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梁识先听了后,回头便说,“就是你打伤了我的孩儿?”
“既是刀剑切磋,受伤难免,何故如此多事。”
“你可知,我孩儿差点死在江中。”梁识先眼色沉了沉。
“我那一刀不过用了三分力而已,我怎知你儿子不会游泳。”云泉深摊了摊手,不甚在意的说。
“狂妄。”梁识先怒喝一声,真气鼓动,拔剑向云泉深刺去,一时剑气四起,激的四周树叶簌簌作响。
云泉深瞳孔微缩,暗叫糟糕,如此气力之剑,怕是自己根本接不了几招,父亲又不在谷内,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正待硬着头皮出刀,却见方老六向前迈了一步,身体深弓,右手搭在刀柄上,做了一个拔刀的姿势,他抬头盯着来者之剑,轻轻说道,“既然是孩子间玩闹,叫来家长说道说道便罢了,可别仗着虚长了几岁来欺人。”
方老六的刀出鞘,云泉深只见黑光一闪,刀剑重重的撞在一起,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方老六又往前踏了一步,再接一刀,逼得梁识先往后连退三步。
“阁下何人?”梁实秋心里惊惧,问道。
方老六刀入鞘,回答说,“老夫不过是九河谷里一位老花匠,讲来你也不认识,我今日救你一命,你们快快离去吧。”
“既然前辈不愿透露姓名,我亦不强求,只是这救命之说何来?”
“云角宿脾气暴躁,心胸狭隘,极其护短,你今天若伤了他儿子,改天,他定会带着九河谷所有的刀,将你那六千剑阁,掀个底朝天,我这难道不算救你一命?”
梁识先见打又打不过,又是别人的地界,只得灰溜溜的走了。
这是云泉深第一次见方老六出刀,他知方老六不简单,却未猜到他只两刀就逼退了天下第九的梁识先。
肆:声驰惊白帝,光乱失青春
方老六的刀取名幽篁,其实当初方老六的刀是没有名字的,云泉深七岁那年,正好读到屈子的九歌山鬼篇,里面有一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他硬是将方老六的刀拿了过来,在刀柄处刻了歪歪扭扭的“幽篁”二字。
云泉深不知方老六是如何学会了用刀,他带着疑问问他,“你用的是什么刀法?”
方老六嘿嘿的笑着回答,“我家世代为花匠,十岁那年,我偶然在花谱中翻出半本刀谱,只有招式却没有口诀,我年小无知,自以为得了什么绝世秘籍,就照着依样画葫芦练了起来。”
云泉深听着有趣,又问道,“那这本刀谱可有名字?”
“名字倒是有,叫《落星七式》。”
“这名字和百花涧一样俗。”
方老六听到这里又眯着眼睛笑了几声,“老头子又没读过什么书,哪知道什么俗不俗的。”
“这七式你都学会了吗?”
“进谷前只学满了六式,进谷后悟通了第七式。”
“进谷后?那是何时。”
“当时你还年幼,有一日,你不知受了何委屈,哭着来到我屋前,我抱着你在树下坐了一夜,望着漫天星辰,顿悟了风雨画星一式。”
云泉深听到此,顿觉尴尬,只得讪讪一笑。
转眼已到深秋,云泉深行弱冠礼这天,谷里很热闹。
云角宿也回来了,为云泉深大摆筵席,觥筹交错,闹腾了一天。
第二日,云泉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谁知刚下床就见到方老六来辞行。
“十七年前,你父亲救我一命,我许诺,护你到弱冠,现今诺言已现,我也该走了。”方老六轻声说道。
“我既如此留不住人吗?时间刚到你就要走。”云泉深走过去用力拽住方老六的手说道。
“并不是,只是我在江湖有一心愿未了,若不能去圆,我怕我这惶惶一世,不能安生。”
“什么心愿,让你如此执着?”
“我有一把断刀,遗落在太虚剑场,我要去取回来。”方老六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三十年前,我去太虚剑场约战白破雪,他只一剑就断了我的刀,本来输赢不过常事,但是他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至今无法释怀。”
“他说了何话?”
“我就算停剑三百年,你亦无法接我一剑。”
云泉深怔了怔,说到,“那你这次去,是为了那把断刀还是为了争一口气?”
“人活着,可不就是为了一口气?”
“定要去吗?”云泉深又问道。
“此事往后许多年,我练断了无数把刀,但是太虚剑场那把断刀却一直耿耿于心,我定是要去的。”
云泉深松开了紧抓方老六的手,“你若走了,百花涧的花怕是没人照顾了。”
“泉深,”方老六极少这样唤他,“很多时候,花朵无了人照顾,会开得愈发烈艳。”
云泉深望着方老六离开的背影,突然想,在这样的深秋,是不是真的适合告别。
伍: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
方老六觉得,人活一世,总要为了点什么,总要留下点什么。
他站在羽山脚下,正逢深秋一场大雪。
极其缓慢的,他一步步往上走,灰色花匠服,行于积雪山道,就如徽墨一滴入了这浩瀚沧海。
方老六也细想过,自己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花匠,根骨平庸,又无名师,当初日日挥刀三万多次是为了什么。
有些人受上天垂怜,生而不凡,有些人不通人识,泥骨粪血。但是人的心却执着,总约定着,去证明自己的某个信念。
方老六行三千里路,赴约心里这场大雪。
他步伐稳健的来到山巅太虚剑场,挺起背梁,抬起脖颈,眼有神光。风雪之中,方老六握刀而立。
“九河谷老花匠,方汤未,前来拜见白掌剑。”声音朗朗传出,激得四周的雪停了停,复又落下。
不出片刻,太虚大殿有一人拿着剑,慢慢走出。
世事浮云万千朵,剑光饮尽天下客。
世人用这句话形容未曾一败的白破雪。
“拔刀吧,让我看看是否有出剑的必要。”白破雪微微抬眼说道。
方老六双脚用力,如流星般向白破雪撞去,他右手藏于左腹,紧握刀柄,第一式,徐徐风星,拔刀挥出。
白破雪眼睛微亮,见此刀密如清风徐徐,却又有群山巍峨之重。不敢硬接,只得脚尖轻点,往后一跃避了开去。待落定,突觉手指微痛,低头一看,只见拇指有小缝裂开,溢出了几颗血珠子。
“哈哈哈,好刀。”白破雪大笑三声,又说,“名号报来。”
“刀名幽篁,排第六。”
白破雪拔剑,齐眉而举,“卧雪听风,共十三式,每式三招,共三十九招,若你能悉数接下,就算你赢。”话完,白破雪衣袂飘飘,如天外谪仙提剑从遥远虚空归来,带着一地风雪,向方汤未疾射而去。
这山巅的雪,越下越大了。
陆: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旻
不久后,九河谷收到一把断刀,刀柄刻着幽篁二字,歪歪扭扭,如小儿鸿爪。
听闻,卧雪听风,方老六接了十一式,刀便断了。
听闻,方老六七式刀法,伤了白破雪一指,散了其腰结。
听闻,方老六死后,坐于太虚剑场,七日了,魂不肯去,头不肯低,他面朝南方,似有所盼。
这天夜里,云泉深来到百花涧小矮屋,深秋的月下,他卧于屋顶,喝了三坛烧刀春,醉了一夜。
第二天,他将小矮屋的门轻轻带上,落锁的声音惊得他心手俱颤。
他将幽篁断刀埋于树下,从此再也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