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飞鸿踏雪泥
（一） 新屋
四月离开，六月回来。
绿藤长满庭院。东边围墙根处的四棵丝瓜枝繁叶茂，爬满了东墙又爬南墙，铺展到庭院中央。北面高处铺泻下来的南瓜藤越过水池，爬过走道，向南与丝瓜交接，向西与黄瓜纠缠；围墙上攀着七八个丝瓜，庭院中睡着五六个南瓜；最繁盛的要数门前东边土坛上的那树黄瓜，本是野生在坛边，支架就撑在水泥地上，八九个大黄瓜压塌了支架。转眼向西，酸梅树下那棵野生的南瓜也向南向西蔓延，在地面上铺走了四五米；门前西花坛上的百日草一律逐着雨露阳光，斜卧坛外，草质的枝干托不起繁密的花朵。据说每一棵植物上都寄居着一个灵魂，这空置院落里肆意生长的灵魂太蓬勃，太疯狂，欣喜中又叫人有些惊惧。
剪去铺地的藤蔓，摘去地上瓜果，院子又恢复了原貌。只是每日黄昏厨房门口觅食的蛤蟆母子不见露面；水池边也没了去年的热闹。山石间那只会写字的蜘珠也没了踪影；池上石隙中筑巢的野蜂也杳无音讯。水面上的爬虫蚊蚋也一起隐退了，甚至藤叶间的昆虫：一切都静悄悄。去年，我曾池边静立，看风雨来时蜘蛛的应对；为它吟唱《一只会写字的蜘蛛》时心中好欢悦；一次与妹妹们坐着乘凉，说到黄蜂蜇人的故事，便决定趁着月夜除去石隙中的蜂巢，我们拿了塑料袋悄悄套在石头上，准备闷死巢中的蜂，袋子套好了，忽又心生悲悯，忙忙将袋子撤下。终了野蜂也没有蜇害任何人，直到我离开这里。今日想来，仍得些安慰：我们曾相逢，相容不相害，相悦不相猜。
夏日的气温一同往常，入夜开了廊灯，院子里坐着，四周一片静寂。阿容屋门口的录像早就停播了，说是熟了腻了倦了，自然也散了观众。细婆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再也听不到那山歌的清啼。我开始等待那些驱光而至昆虫们，往日它们是灯光下的常客，夏夜喜剧的重要表演者。一夜又一夜，不见知了飞来，一天又一天，不见金龟子的身影；甚至飞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只流浪的母猫在春天的夜里死了，留下十只没开眼的小猫，长先娘用牛奶喂养了几天之后，小猫也死了。小猫在墙根下嬉戏，母猫在玉米地里捉鼠的场面不会重现了。我开始渴望遇见蜈蚣与椿象这类不受欢迎的客人，当然它们也隐退了。抬头，向南山顶上寻那颗曾经最亮的我误以为是点在山顶上的灯火的星星，找不见，它与院子的位置早已发生变化，不知转到何处去了。无边的寂静包围着，一个人难以安坐。
白天里向纳哥打听知聊和其它昆虫事，他说应是五月的雨水影响了幼虫的出土；又说今年稻田螟虫泛滥，每丘田都经过三四次的农药喷杀，杀死了害虫也毒害了金龟子，田中觅食的白鹭和蛇鳝也遭了难。今夜又在院中坐着，寂静中隐约听到一声猫叫，开了院门，见一团小小的影子往庄稼地里躲去，村里又来了流浪猫。后山知了的叫声也好像一天天地响亮起来，也许明年还会灯下重逢，可明年很遥远，不知明年能否灯下安坐，又要走了，要向南方转移。我似乎明白，人与物之相逢，所赖机缘，时移事易，良缘不可久得。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 二）旧居
学校里的房子久不住了。
门楣上挂着灰丝，淡去了往日的朱红；金黄色的所托上长了几点斑迹，确知不是纯铜。室内的小筒灯有好几盏不再亮了，吸顶灯上有一处亮片掉到了地上，本就不够灵活的塑钢窗框紧紧地卡在槽里，窗台上落满灰尘，角落里挂着蛛丝。
这房子是教工们集资修建，从规划到交房用了四年时间，也给了我四年的憧憬和想象。第一次走进毛坯房时好兴奋，装修时好辛苦，每一个细节真计较。利用上班的间隙装修，很多次累得偏头痛发作，呕吐不止。有一个房间的吊柜横跨在门顶上，因感觉压抑，硬要木工师傅拆除，闹得师傅大发脾气。
占据一壁的书架是我灵魂的床第，满架图书带来的欢愉足以抗拒辘辘饥肠。大大的书桌，铺着褐色的毛毡子，毡上搁着笔架、临帖架、笔墨和池砚，傍边飘窗堆放着宣纸和字帖，还和当年一样。冬三九，夏三伏，写着思着，思着写着。一点一横，一撇一捺，百遍千遍，不苟且，不气馁。饭前临饭后写，每有所悟则欣喜不已，信心大增。冬日炉火烤焦裤腿不自知，秋夜时过三更兴犹浓。就这样痴迷着陶醉着幸福着，每入睡辄幻想着与圣哲先师梦游。就希望这样一纸一笔一生，贫贱孤寂不悔。书桌边的床，是一七年新换的，是我这辈子睡过的最贵最舒适的床，不知是源于床架的设计还是床垫的材质，三更上床也能倒头入梦香。静静地躺在灶台上的还有豆芽机，豆奶机，酸奶机，纳豆机，榨汁机、、、、、、购买时，我曾满心欢喜，期待着它们给我的生活带来丰富与乐趣。那个柏木的大浴桶，曾用四五个工人才搬运上楼，它见证了我曾经对药浴水疗的狂热。
又要转移了。新宅、旧居， 满是什物，能带走的不过几件常穿衣服。"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有人说兔子三窟是福，该有大欢喜；我想，兔子一定是在奔命中才有了三窟，生命的保障有了，却少了生活的安逸，若能于一窟终老，兔子更乐意吧。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事，不中断的爱好，于兔于人都是智慧的选择。心为物所役怎能妄生欢喜。
又想起东波先生的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了，
是了。
2020年8约25修改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