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车祸以后
那天是张奎二十四岁的生日，他接到未婚妻的电话，说已经在镇上的白桦大酒店安排好了酒菜，通知了圈子里的朋友，中午共同给他庆生。
张奎放下电话，耳边还回荡着她银铃般清爽的声音，想到那次带她出车，他们在服务区旅店的第一次，对女人全新的体验使他一下子陷入如梦如幻的奇妙世界，在彻夜不眠的耳鬓厮磨中，他和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规划着勤劳致富的小康生活，觉得幸福包围着他们，一如相互缠绕的手臂，一如使彼此窒息的热吻，一如合二为一的交融。
他们不厌其烦地无数次地向对方倾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欲动的高潮低谷中，他们享受着美妙时刻，却想不出更美好的词句，平时羞于表达的这三个字不断地滚动播出着。
张奎那时靠跑运输挣钱，由于不挑活，讲信誉，那些房地产老板都愿意用他，所以他拉的活就比别的养车户多上一倍，他开着翻斗车整天地往返于城乡之间。几年下来，在镇上该起了新房，结婚可以顺利举行了，而且他的准新娘已经怀孕快三个月，他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前面转过最后一个山弯再往前穿过和国道交汇的路口就进镇了。
事故就在那个路口发生了，他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一辆逆向行驶的摩托车，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行人，那个扛着鱼竿儿，拎着鱼获的人也没有回头看车。张奎躲开摩托车后突然发现自己冲上了路肩，吃惊之余，看到右边倒车镜里，有一个人像个口袋似的甩到路基下面。
那个人的鱼竿使他被车刮翻，那人倒霉倒在一头攮在路基下面的一块石头上。
他被警察控制住，在当地派出所度过了二十四岁生日，第二天被送进了市里的看守所，那个被他刮倒的人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死了人，事情就大了。
尽管有关于摩托车逆行的陈述，但是警方没有找到证据，鱼竿是导致刮蹭的原因经勘察得到了证实，但同时证实內容也反映出他的车开上了路肩，而路肩就视为人行道。所以，张奎在这起交通事故处理上负主要责任，要追究刑事责任。
警方做了调解，要想从轻处罚，就得取得死者家属的凉解。而死者家属提出的赔偿款是一百万。
张奎的老爸前前后后的奔跑着这些事。老爸原本经营着一个很可观的蔬菜大棚，为了买车跑运输，早已把大棚的经营权一次性卖断了。
“现在只好把新房和汽车都卖了”老爸到看守所看儿子时说，“再加上我原来准备的十万过河钱，也只能够七十万。”
死者叫李方，住在三道街西头，张奎家住在四道街东头，离得远，但都是镇上的老住户，平时见面也打招呼，只是没啥交情。
张奎结舌道：“这，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就那李方，一天打鱼摸虾不务正业，能值一百万？不给他，爱咋判咋判，我又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张奎流出了眼泪。
“瞧你那点出息！”老爸斥责道，“我们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担当！事情发生了，就要面对。”
张奎从小到大最听爸爸的话，在他的心里，爸爸是从来不知畏惧的人，是他崇拜的人。爸爸刚刚考取了大货车驾照，想着再买一辆车，和儿子一起大干一场呢。
听了老爸的话，张奎抬起头，正视着老爸，“爸爸，你做主，怎样做我都没意见”。
“该咱往外拿的钱，咱必须往外拿！”老爸神色坚定地说，“该咱受的罚咱也必须得受！”
沉默了一会儿，老爸用平时少见的柔声对儿子说：“小奎啊，以后不要说人家务不务正业的话，啊？毕竟，人死在咱手上了，那是一条命啊，他也是独生子，爸妈都在，可没有你的爸妈身体这样好呀，都害着病呢，最可怜的是他的媳妇儿，生个儿子才刚刚满月啊！”
张奎听了，心情万分沉重，不由猛拍一下脑壳：“嗨！都怨我，毀了两个家呀！”
老爸露出一丝苦笑，“这时候说什么怨不怨的没用，致于毀了两个家，倒也未必，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的，放心吧儿子。”
准新娘来看张奎，一见面就哭了，他说，“不要哭，要像个……像个女人样！”她说，“可是哭就是女人样啊。”止了哭，又说，“你爸咋那么傻呢，人家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啊，连价都不还。”
“你花多少钱能买来一条人命？”他说，几天的思考加上老爸的点拨，使他此刻异常冷静，“这是考验我的时候，应该怎样做人，这时候才见真章呢！”
她抹去眼泪，把脸抹的很脏，他突然发现她并不怎么漂亮。
“真是有啥爹就有啥儿子啊！”她挖苦说，“那婚还结不结？”
他定定地望着她，良久，说：“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就不结。”
“孩子，做掉吧！”她说，见他不吱声，接着说，“前天我因为心里难过，自己喝了一瓶白酒，第二天又感冒了，又吃了先锋片……”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于蚊鸣。
但他都听清了，他为自己要失去的东西感到揪心的难受，他老爸告诉他即将失去一百万的时候也没这样难受过。
他用以前和她作爱时贴着她的耳朵讲话时一样的柔和声音对她说：“你原来并不完全了解我，现在你认识我了，你可以悬崖勒马了，正是时候……”
那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她就在他的世界里淡出了。
房子比正常价格低了五万卖掉了，货车没有卖。老爸四处告贷，亲戚朋友都劝他和死者家属好好勾通勾通，四五十万是可以成事的。他坚定地说，这是一条人命，本就是没有价的。
看看实在没办法搞到更多钱了，老爸想啊想，想出了一个主意，于是带着所有的钱，揣了纸笔，去死者家。
死者李方常年干些零活，在街头站大岗，寻到的活都是搬搬运运的，家里往街道办事处申请了低保，但没有得到批准。
李方的媳妇儿到真是个本分过日子的人，把上面两个病病歪歪的公婆侍弄的干干净净的，邻里们都说李方不知道哪辈子烧了高香，娶了这样一个好媳妇儿。
张奎老爸进得门来，李方媳妇儿就知道他是谁了，正扫着地，就站住不动。
张奎老爸说：“你是李方媳妇儿吧？我是……”
她打断他的话头儿说：“我知道你是谁，别李方李方的叫了，人都没了还被人整天挂在嘴上——我的大名叫杨丽芬。”
两个老的在里屋探头探脑的看，张奎老爸就哈腰走进去，说，老哥老嫂子啊，我是来给你赔罪来了。
免不得一阵子的哭。
张奎老爸最见不得这个，从出了事一直没来，都是委托中间人来，心想没有钱赔给人家，去惹人气愤伤心干啥呢。这会儿带了几天来弄到的所有的钱和一个主意，早作好了让人家喷唾沫星子的心理准备。
止住了悲伤，李方爸爸说，你让我们安静点，就到丽芬屋里和她说去吧。
张奎老爸就知道他们家的主心骨就是这个杨丽芬了。
丽芬却不说话，只等他说。
他就诚恳的讲：“对你家提出的一百万，我们没意见，之前也让中间人来说过了，我们要负这个责任，就这个数！”
他把钱都拿出来：“这是现金三十万，这是我家汽车的手续，顶三十万，一共六十万。”
丽芬并没问他剩下的四十万怎么办，而是感到奇怪地问他，我们孤儿寡母的要个汽车干啥呢？
他露出一丝笑容：“这车过到你的户下，我来租用，车的产权是你的，我除了给你交租金外，把我们爷俩所挣的钱留下我们的生活费，剩下的都用来还你，直到还清剩下的四十万为止。”
这丽芬并不是刁蛮不讲理的人，这时听了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大叔，”她客气起来，“您既然这样诚心，我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不是个人！我们那死鬼，那天我咋拦都拦不住，非得去钓鱼，结果出了这样大的事。听说如果不是为了躲一辆摩托车就不会这样，要是直接撞了摩托车，那责任都是骑摩托车的，咱两家都没事。事情发生后，我们这边的朋友出主意说，要赔偿款就要把价喊的高些，要得低了，你们一样会往下压……没想到，大叔您竟然，竟然……大叔，我家李方，他不值啊！”
他看着她，听很多人说她怎样怎样，现在她实实在在的就在眼前，心想，大家对她的夸赞可不是虚的。
“这么说，我所说的，你都同意了？”他问。
“同意同意，”她说，“只是……”她想说剩下的四十万不要赔了，原本也没想那么要，但她话到嘴边打住了。
“只是什么？”
“哦，我们家已经把死鬼悄悄发送了，公安那边的谅解书也签字了。”
张奎老爸呵呵一笑：“这些我都知道，是你们信任我的为人才这样做的，人死了早日入土为安是对的。”
他坚定地按最初的打算为她做了，并给她打了四十万的欠条。
只是，他前脚刚一出门，她就把欠条撕碎了。
判决很快就下来了：一年的有期徒刑，缓期执行一年。
张奎一出来就去杨丽芬家里谢罪，并诚恳的向她们全家表示，今后她们家的生活困难他张奎一定义不容辞地帮助解决。
杨丽芬望着张奎离去的身影，心里赞叹道：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啊！”
